他沒有感到憤怒,也沒有感到解脫。他隻感到一陣巨大的、無邊無際的虛空。
他父親最後那句話,像魔咒一樣,在他腦中回響——“離開了聞氏,你還能剩下什麼?”
是啊。他還能剩下什麼?一個空洞的、天才的頭腦?一個被學院和社會寄予厚望的、名為“聞域”的符号?
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孤獨的。但直到這一刻,他才真正理解了,什麼叫“一無所有”。原來,他在這個真實的、廣闊的宇宙中,竟是如此的、不被任何人在意,不被任何人所理解。
他像一個溺水的人,瘋狂地渴望着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
他顫抖着手,戴上了鍊接器。
他沒有去那個華麗的圖書館,也沒有去那趟浪漫的櫻花列車。他隻是出現在了那個最原始的、純白色的空間裡。他需要這份空無一物,來安放他那同樣空無一物的内心。
藍的身影,很快就出現在他面前。
他沒有問聞域發生了什麼。他隻是看着聞域那具半透明的、因為精神力極度不穩而微微閃爍的虛拟身體,然後,用一種充滿了肯定和擔憂的語氣,說道:
“你受傷了。”
這三個字,像一道最溫柔的、能夠融化一切的暖流,瞬間擊潰了聞域所有的僞裝。
他再也無法維持他那副冷靜的面具。他像個終于找到地方哭泣的孩子,将下午發生的一切,他與父親的争吵,那份冰冷的婚約,那句“你還剩下什麼”的質問,以及他心中所有的委屈、憤怒、失望和迷茫,都毫無保留地,傾倒了出來。
他語無倫次,毫無邏輯,像是在發洩一場高燒。
而藍,從始至終,都隻是安靜地,站在他對面,認真地聽着。他那雙海藍色的眼睛,像最深邃、最甯靜的湖泊,倒映着聞域所有的、狼狽不堪的失控。
直到聞域說完了所有,整個空間,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聞域喘着粗氣,他不敢去看藍的眼睛。他覺得自己此刻的樣子,一定很可悲,很可笑。他像一個失敗者,在一個虛假的幻象面前,乞求着同情。
然而,藍并沒有像他想象中那樣,說一些“别難過”、“一切都會好起來”之類的、蒼白的安慰話語。
他隻是靜靜地看着他,然後,開始講述自己的故事。
“聞域,”他的聲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的輕柔,也更加的飄渺,“我的父親,也就是我們蔚藍星的國王。他……也很愛我。但他愛我的方式,就是将我,變成他心中最完美的‘作品’。”
“從我五歲起,我的每一天,都被精确地規劃到了分鐘。早上六點,學習王室禮儀。八點,學習星際政治史。十點,練習古老的、用于祭祀的劍舞。下午,是天文學、藝術、音樂……”
“我沒有任何朋友。因為父親說,王子不需要朋友,隻需要忠誠的臣民。我曾經,和一個負責守衛我寝宮的、年輕的護衛,成為了可以說幾句話的‘夥伴’。我們會偷偷地,在晚上,讨論最新款的星艦型号。後來,被父親發現了。那個護衛,在第二天,就被調往了最偏遠的邊境哨站。而我,則被關在房間裡,抄寫了一千遍‘王子的威嚴,不容亵渎’。”
“我的生活,就像你看到的那樣,聞域。住在一座珍珠造成的、漂浮在海面上的、全世界最美的城市裡。可那座城市,對我而言,隻是一個巨大、透明、讓我無處可逃的魚缸。”
“所有人都贊美我,說我是‘蔚藍之光’,是這個星球的驕傲。他們為我寫詩,為我譜曲。可他們贊美的,隻是我的身份,我的臉,和我能為他們帶來的‘象征意義’。”
“就像……”他擡起頭,看着聞域,藍色的眼眸裡,盛滿了與聞域如出一轍的、深刻的悲傷,“就像你父親,為你那份無可挑剔的履曆,而感到驕傲一樣。”
“你覺得,你像一個為家族利益而存在的工具。而我,則像一座被供奉在王室博物館裡的、活着的雕像。人們會欣賞我,會贊美我,會為我拂去身上的灰塵……但是,從來沒有人,會問一問那座雕像,他一個人,站在那裡,會不會……冷。”
聞域徹底怔住了。
他看着眼前的藍,聽着他用最平淡的語調,講述着他那同樣充滿了孤獨和無奈的人生。聞域感覺,自己的那點傷痛,那點被家族抛棄的委屈,似乎,都變得不再那麼重要了。
他的心,被一種更加巨大的、更加深刻的情感所填滿。那是憐惜,是共鳴,是兩顆同樣孤獨的靈魂,在宇宙的荒原裡,終于找到彼此時,那種無法言喻的、撼動天地的激蕩。
他終于明白,他愛上藍,從來不是因為他完美,不是因為他能為他創造一個逃避現實的幻夢。而是因為,他們,從根本上,就是同一種生物。他們,是同一種孤獨。
聞域沒有再說話。
他伸出手,握住了藍那隻微涼的、虛拟的手。
然後,他調出了環境編輯器。他沒有選擇那些華麗的、夢幻的場景。
他創造了一間小小的、樸素的木屋。木屋坐落在懸崖邊上,屋外,是虛拟的、電閃雷鳴的暴風雨,和拍打着礁石的、憤怒的黑色海洋。而木屋裡,卻有一個溫暖的、燃燒着火焰的壁爐。
這是一個粗糙的、簡陋的、卻又無比堅固的、可以抵禦一切風暴的……避難所。
他拉着藍,走進了這間木屋。
“這裡,”聞域看着藍的眼睛,聲音沙啞,卻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堅定,“沒有圖書館,沒有櫻花列車。沒有學生會長,也沒有王子。”
“這裡,隻有聞域,和藍。”
“這是我們的地方。一個可以讓我們,在各自的世界裡,被風暴吞噬之前,可以相互取暖的地方。”
藍看着他,看着這間樸素的木屋,看着窗外那片聞域為他模拟出的、狂暴的海洋。他藍色的眼眸裡,有什麼東西,終于,徹底地碎裂了,然後,又以一種更加柔軟、更加堅韌的方式,重組起來。
他反手,握緊了聞域的手。
屋外,虛拟的暴風雨,在瘋狂地咆哮。而在這間小小的木屋裡,壁爐的火焰,将他們的身影,緊緊地,映照在一起。聞域想,或許,現實世界裡,他真的已經一無所有了。但在這裡,在這個隻有他們兩個人的、小小的虛拟世界裡,他,擁有了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