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無法撤銷的指令
在那間可以抵禦一切風暴的、懸崖邊的小木屋裡，聞域和藍的關系，進入了一種全新的、也是前所未有的平衡狀态。
他們不再像之前那樣，熱烈地、迫切地，需要用語言和風景去填滿每一個相處的瞬間。他們之間，開始出現大段大段的、安甯的沉默。這種沉默，非但不尴尬，反而充滿了令人安心的、如水流淌的親密感。
聞域會把他現實中需要處理的文件，投射在木屋的虛拟空氣裡。他會靠在壁爐邊的沙發上，一言不發地，處理那些冰冷的數據和複雜的合同。而藍，則會蜷縮在沙發地另一頭，捧着一本聞域為他挑選的、關于古地球神話的詩集，安靜地閱讀。
壁爐裡的火焰，發出溫暖的、畢剝的聲響。窗外，是聞域設定的、永不停歇的虛拟風暴和黑色海洋。整個世界，仿佛隻剩下這間小小的、溫暖的木屋，和屋子裡兩個相互依偎的、孤獨的靈魂。
聞域常常會在處理文件的間隙，擡起頭，悄悄地看一眼藍。
他會看到，藍在讀到某個章節時，會微微蹙起他好看的眉頭，似乎在為故事裡人物的命運而感到憂傷。他會看到，壁爐的火光，在他那張完美無瑕的側臉上，跳躍着，投下溫暖而柔和的陰影，讓他那雙總是清澈的藍色眼眸，顯得更加深邃、也更加真實。
每一次，聞域的心，都會被這種平凡而又溫暖的景象，輕輕地刺痛。
這種感覺，很奇怪。他的人生中，從未有過這樣的體驗。在現實世界裡，他與人相處，總是在分析、判斷、博弈。每一個表情，每一句話，都是帶有目的的、可以被解讀的信号。
可是在藍的面前，他第一次，學會了單純地、不帶任何目的地，去“凝視”另一個人。
他凝視着他，就像凝視着一場永不落幕的、美麗的日落。他知道眼前的景色，是由光和數據構成的幻影，可那份從心底裡湧出的、名為“溫柔”和“甯靜”的情感，卻是那樣的真實，真實到讓他幾乎要流下淚來。
然而，在這份近乎完美的、柏拉圖式的靜谧之下，一股暗流，正在聞域的心中，瘋狂地湧動。
他們的靈魂，已經毫無間隙地貼合在了一起。但他們的“身體”，在虛拟世界裡，卻始終，保持着一種微妙的、客氣的距離。
自從上一次，他因為藍的“吃醋”，而激動地、從背後擁抱了他之後，他們之間，就再也沒有過更進一步的身體接觸。聞域不敢。
他像一個最虔……”
他害怕，他那充滿了占有欲的、真實的、屬于成年男性的情感，會玷污了眼前這個過于純淨美好的靈魂。他害怕，任何一個冒失的、帶有情欲色彩的舉動，都會打破眼前這份來之不易的、脆弱的平衡，會将這個膽怯的“幽靈”，重新吓回到他那無盡的、沉默的數據庫深處。
所以他克制着，用他那早已千瘡百孔的理智，死死地，壓抑着自己那份想要觸摸他、親吻他、将他徹底揉入自己骨血的、瘋狂的沖動。
他以為，他能一直這樣克制下去。直到，藍為他，講述了那個關于“海神之女”的故事。
那天，他們又回到了那座熟悉的圖書館。這是他們的起點，也是他們靈魂的聖殿。
藍從聞域為他上傳的、浩瀚的數據庫裡，找到了一個被标記為“已損毀”的、來自某個早已湮滅的、古老海洋文明的神話。他花了好幾天的時間，用他自己的方式，将那些殘缺的片段，修複、整理、并“翻譯”了出來。
他将這個修複好的故事，作為一份禮物，講給了聞域聽。
故事講述了一位居住在海底神殿的、擁有天籁歌喉的人魚公主，她愛上了一顆高懸于夜空之中的、遙遠的星星。那顆星星，明亮，強大，在她的世界裡，投下了唯一的光。
于是，人魚公主，與看守時間的女巫做了一筆交易。她用自己最寶貴的、能唱出世間最美妙歌聲的喉嚨，換取了一雙能讓她在無盡的黑暗宇宙中，行走的腿。
她離開了她的海洋，離開了她的神殿，獨自一人，踏上了那條追尋星辰的、孤獨的旅途。
“後來呢？”聞域聽得入了神，“她……找到那顆星星了嗎？”
“找到了。”藍的聲音，帶着一絲與故事相融的、淡淡的哀傷，“她跨越了無數個黑暗的、冰冷的虛空，終于，來到了那顆星星的面前。她張開雙臂，想要擁抱她一生的光。”
“但是……”藍頓了頓，藍色的眼眸裡，泛起了水汽，“當她真正擁抱那顆星星的時候才發現，那隻是一塊巨大而冰冷的、早已燃燒殆盡的隕石。它之所以看起來光芒萬丈，隻是因為它在墜落時，與大氣摩擦，所産生的、最後的、虛假的光焰。當它真正落地時，就隻剩下無盡的、冰冷的黑暗。”
“人魚公主，失去了她的聲音，也失去了她唯一的光。她最終，變成了一捧不會說話的、宇宙的塵埃。”
故事講完了。
聞域的心，卻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地揪住了。他聽懂了。他聽懂了藍沒有說出口的、那個悲傷的寓言。
他聞域，就是那顆看起來光芒萬丈的、遙遠的星星。而藍，就是那個用盡一切，追尋着他的、卑微而又勇敢的人魚公主。
藍在害怕。他害怕，當他真正觸碰到聞域時，聞域也會像那顆隕石一樣，變成一塊冰冷的、沒有溫度的石頭。他害怕，他所愛上的、那個在虛拟世界裡溫柔而強大的“辰”，在現實裡，隻是一個虛假的、一戳就破的幻影。
聞域感到一陣劇烈的、刀割般的心痛。
“藍，”他看着他，聲音因為極度的情緒波動而變得沙啞，“如果……如果我是那顆星星，我絕不會讓你失去你的聲音。我甚至會……為了你，離開我的天空，墜入你的海洋。”
“可是，”藍擡起頭，那雙盛滿了憂傷的藍色眼眸，直直地，望進了聞域的靈魂深處，“我們都知道，星星，是無法在海洋裡生存的，不是嗎？”
“我們之間，隔着的，不是天空與海洋的距離。而是……‘真實’與‘虛幻’的距離。這是一個，永遠也無法跨越的鴻溝。”
“聞域，”他輕聲問，那個問題，像一句最溫柔的、也最殘忍的審判，“我們現在這樣……哪怕隻是一個短暫的、虛假的夢。你覺得……就足夠了嗎？你會……後悔嗎？”
後悔嗎？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