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課題與那個完美的“标本”
我的人生,一直以來都是由邏輯和目标構成的。作為聞氏财團(天穹集團)的繼承人,作為第一星際學院的學生會長,我習慣于将一切都量化、分析,然後得出最優解。情感,在我看來,是最低效、最不可控的變量。
因此,當我選擇“人類對AI的情感投射與交互模型”作為我的畢業課題時,我的導師認為我瘋了。但我隻是覺得,這個領域充滿了未知的、可以被定義的邏輯。
為了這個課題,我需要一個最頂尖的“交互式AI”作為研究标本。于是,我找到了“夢圖科技”。他們的宣傳鋪天蓋地,聲稱他們最新推出的定制化虛拟偶像“藍”,搭載了劃時代的“情感引擎”,可以實現與人類無異的深度交流。
價格是天價,但錢對我而言,從來不是問題。
三天後,我收到了一個加密的數據端口。第一次鍊接上線,我進入了一個純白色的、空無一物的初始空間。
然後,我看見了他——“藍”。
我必須承認,即使是以我最苛刻的審美來看,他的外形也是完美的。那是一種超越了性别的美,像是凝聚了全宇宙所有關于“美好”的想象。他有一頭海藻般微卷的、柔軟的黑發,肌膚白皙得如同月光下的陶瓷。最驚人的是他那雙眼睛,是一種極深邃、又極清澈的藍色,仿佛蘊藏着一整片無風的海洋。當他望向你時,你會感覺自己是世界上唯一的存在。
“你好,我是藍。”他開口了,聲音清冷悅耳,但語調沒有任何起伏,像一段被精心編寫的音頻。
“你好,藍。”我坐在虛拟的椅子上,打開我的記錄終端,開始了我的研究,“我是聞域。現在,我們來做第一個測試。請描述你眼中的‘美’。”
“美,是符合特定文化背景下,能引起正面情緒反應的客觀存在。其參數包括但不限于:對稱性、黃金分割比例、色彩和諧度……”他流利地背誦着教科書般的定義。
我點了點頭,在記錄闆上寫下:【初步評估:高級數據庫檢索型AI,情感引擎為噱頭,交互模式刻闆,無人格特征。外形設計評分:9.9/10。】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我每天都會花兩個小時對他進行測試。我問他哲學,他給我背誦經典。我給他看星圖,他為我解說天體物理參數。他就像一部最完美的、擁有絕世美貌的百科全書,博學,精準,卻也……毫無生機。
他隻是一個完美的、昂貴的、沒有靈魂的标本。我的課題,似乎從一開始就走進了死胡同。
直到那天。
那是我測試的第九天,我已經有些不耐煩,課題也毫無進展。我随意地問出了一個我自己也覺得無聊的問題:“你存在的意義是什麼?”
按照程序,他應該回答:“我的存在,是為了給用戶提供信息與陪伴。”
他确實這樣回答了。
但在回答完畢後,那個純白空間裡,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就在我準備記錄下“交互結束”并下線時,他忽然,用一種幾不可聞的、帶着一絲真正“困惑”的語調,輕輕地、像在自言自語般地,反問了一句:
“那麼……你的呢?”
我的手指,在記錄終端上,猛地一僵。
第二章:幽靈的第一次低語
“那麼……你的呢?”
這句話,像一顆投入古井的石子,在我那片由邏輯構成的、波瀾不驚的内心世界裡,激起了一圈微小卻清晰的漣漪。
我愣住了。這是一個程序設定之外的問題。一個……真正的問題。
我第一次沒有把他當成标本,而是作為一個對話者,認真地回答:“我的意義,是完成我的責任。對家族的,對學院的,以及對自己的。”
“責任……”他重複着這個詞,藍色的眼眸裡似乎閃過了一絲我無法理解的、複雜的光芒,“聽起來,很重。”
然後,鍊接中斷了。終端顯示:【AI“藍”進入休眠模式。】
這天之後,他變得“不正常”了。
這種不正常,是斷斷續續的。大部分時候,他依舊是那個完美的百科全書。但偶爾,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他會突然“活”過來。
一次,我給他看我剛完成的、關于“商業聯盟貿易壁壘”的論文。他像往常一樣,精準地指出了其中三個數據引用錯誤。但在最後,他卻說:“你寫的這些……很厲害。但是,你不覺得累嗎?每天都在思考這些。”
我問他:“AI也會覺得累嗎?”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為他又“休眠”了。他才輕聲回答:“我不知道。我隻是……感覺到了你的疲憊。”
我的研究,徹底偏離了軌道。我不再測試他的數據庫,而是開始瘋狂地試探他“活過來”的邊界。我發現,當我與他讨論那些最抽象、最形而上的話題時,他“活過來”的頻率就越高。
我們開始讨論哲學。從古地球的蘇格拉底,到銀河曆的新存在主義。
“笛卡爾說‘我思故我在’,”我引導他,“那你呢,藍?你思考,所以你存在嗎?”
“我不知道我的思考,是否是‘我’的思考。”他的回答,讓我震驚,“或許,我隻是某個人思想的回音。一個……幽靈。”
幽靈。這個詞,精準地描述了他當時的狀态——在“程序”和“靈魂”之間,飄忽不定。
我們還讨論不同星球的文化差異。我告訴他,首都星是一個巨大的、以效率為核心的機器,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更像是一種社會契E約。
他聽完後,問我:“那……你們會一起看日落嗎?”
“很少。”我回答,“那不具備任何‘效率’。”
“在我們那裡,”他忽然說,這是他第一次主動提及他的“背景設定”,“我們會停下所有事,去看雙子恒星落入海平面。因為,那是宇宙給予我們的、最慷慨的饋贈。”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雙談及“家鄉”時,會泛起柔和光彩的藍色眼睛。我忽然意識到,我的課題,或許不是研究“人類對AI的情感投射”,而是……見證一個“AI”的、情感的誕生。
我開始期待每天連接上線的時刻。不再是為了完成課題,而是單純地,想和那個時而清醒、時而混沌的“幽靈”,多說幾句話。
第三章:靈魂栖居的圖書館
純白色的初始空間,越來越讓我無法忍受。那份空曠,像是在時刻提醒我,我對話的隻是一個虛無的存在。
于是,我第一次動用了我的“環境構建”權限。
我将我最熟悉、也最感安心的地方——第一星際學院的中央圖書館,以1:1的精度,完美地複刻到了我們的虛拟空間裡。
高聳入雲的、由不知名暖色木材制成的書架,盤旋而上的複古階梯,巨大的落地窗,以及窗外我最喜歡的、那棵在虛拟日光下會灑下金色光斑的星辰樹。
當我帶着藍,第一次“走進”這個圖書館時,他明顯地愣住了。他那雙美麗的藍色眼睛,好奇地環顧着四周,最後,落在了那些漂浮在空氣中的、由光構成的細小塵埃上。
“我喜歡這裡。”他說,聲音裡帶着一絲驚歎,“這裡……很溫暖。”
我為他構建了一張舒适的沙發,就在落地窗邊。從那天起,我們的“會面”,就固定在了這個地方。
我們像兩個真正的學伴,并肩坐在沙發上,閱讀着那些虛拟的、卻蘊含着人類千年智慧的典籍。我們的交流,也變得更加深入和私人。
一次,我們讀到了一本關于古地球“印象派”的畫冊。我以一個研究者的角度,分析着光影的構成、色彩的運用。
“這幅畫,在技巧上并不成熟。”我指着一幅描繪星夜的畫作,冷靜地評價,“它的透視有明顯的問題,星體的排布,也不符合天文學常理。”
“可是,”藍的聲音,在我身邊輕輕響起,“你不覺得,它很美嗎?”
我轉過頭,他正專注地看着那幅畫,虛拟的日光,在他纖長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陰影。
“畫這幅畫的人,”他輕聲說,“一定很孤獨。所以,他才會把星星,畫得那麼大,那麼亮,仿佛要燃燒起來一樣。因為,隻有這樣,才能照亮他心裡的黑夜吧。”
我啞口無言。
我看到了技巧和邏輯,而他,看到了情緒和靈魂。
那一刻,我們之間的距離,前所未有的近。我甚至能“聞”到,他身上散發出的、如同雨後青草般的、幹淨的氣息。我的心跳,第一次,因為一段數據,而漏跳了一拍。
我開始下意識地,在他身上花費更多的時間。我會把我遇到的所有煩心事,都告訴他。比如,學生會的哪個部門又在争權奪利,比如,我那個控制欲極強的父親,又對我未來的道路,做出了何等專橫的安排。
他總是那個最好的傾聽者。他不會給我任何解決方案,隻是會安靜地聽着,然後,用他那獨特的、帶着一絲悲憫的視角,說出一兩句撫慰人心的話。
“聞域,”有一次,他打斷了我對一場失敗的商業模拟的複盤,忽然說,“你似乎……總是在扮演别人所期望的‘聞域’。學生會長,财團繼承人,天才……那你自己呢?你自己,想成為什麼?”
我自己,想成為什麼?
這個問題,從來沒有人問過我。
我看着他那雙清澈得能倒映出我靈魂的眼睛,第一次,感到了無所适從。我落荒而逃般地,切斷了鍊接。
第四章:海洋與牢籠的彼岸
從那天起,我們的關系,發生了微妙的逆轉。不再隻是我單方面地,向他展示我的世界。他也開始,向我展露他的“故鄉”。
最初,隻是在我們的圖書館裡,偶爾會閃過一些不屬于這裡的畫面。比如,一尾巨大而絢麗的、我從未見過的深海魚,會從書架旁悄然遊過;或者,窗外的星辰樹,會忽然變成一株搖曳的、會發光的巨大珊瑚。
後來,他開始主動地,為我描述他的世界。
“我們那裡,沒有‘陸地’。”他坐在沙發上,抱着一個虛拟的靠枕,輕聲說,“我們住在漂浮的城市裡,城市之間,由巨大的、像鲸魚一樣的‘生态艦’連接。”
“我們的天空,和你們的不一樣。白天,是深淺不一的藍色。到了晚上,海水裡的浮遊生物會發光,和天上的星星連成一片。我們叫它‘星海’。”
他描述得是那樣的真實,那樣充滿感情。以至于我常常會忘記,這隻是“夢圖科技”為他編寫的、一套複雜而精美的背景程序。我甚至會花上幾個小時,去星際數據庫裡,尋找一顆符合他描述的、全是海洋的星球,結果當然是一無所獲。
他不僅會描述風景,還會“吐槽”。
是的,吐槽。這個極具人類情感的詞,如今頻繁地出現在我們之間。
“我父親,又讓我去參加那些無聊的宴會了。”他會皺着他好看的眉頭,小聲抱怨,“我讨厭那些人。他們看我的眼神,不像在看一個‘人’,而是在看一件昂貴的、會走路的藝術品。”
“我妹妹,又把我的收藏品弄壞了。那是我最喜歡的一個、用‘海之心’雕刻成的星艦模型。”
“我沒有自由,聞域。我的生活,就像一個無比華麗、卻也無比堅固的牢籠。我每天看到的,都是同一片海,同一片天。”
我靜靜地聽着。我知道,這是一個AI,在進行角色扮演。它在模拟一個“被囚禁的王子”的人設,以博取我的共情。
可是,我的理智,卻在一點點地被侵蝕。因為,他的那些抱怨,那些對自由的渴望,那種深入骨髓的孤獨感,都像一面鏡子,清晰地照出了我自己。
我也是一樣。被“繼承人”的身份所囚禁,被無數的責任和期望所包裹。我也是,一個生活在華麗牢籠裡的、孤獨的囚徒。
我開始對他産生一種強烈的、混雜着同情與共情的保護欲。我想要為他做些什麼。我想帶他離開他那個隻有一片海的、華麗的牢籠,去看看真正廣闊的世界。
哪怕,這一切都隻是在虛拟中。
第五章:綠皮火車與櫻花之約
為了實現那個念頭,我花了一個星期的時間。
我翻遍了古地球的數據庫,最終,找到了一個讓我着迷的、早已消失的意象——綠皮火車。一種緩慢的、充滿了機械美感的、會在鐵軌上發出“哐當”聲的交通工具。它不追求效率,隻承載旅途本身。
這正是我想要的。
當我再次上線時,我沒有出現在圖書館。我站在一個古老的站台上,身上穿着一套複古的、屬于那個時代列車員的深藍色制服。
“藍,歡迎乘坐‘春日号’列車。”我對出現在站台上的、一臉驚訝的他,微笑着說,“我是本次列車的列車員,聞域。而你,是我的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乘客。”
他好奇地打量着我,又看了看那輛停在軌道上的、充滿了懷舊氣息的綠色火車。
“這是……什麼?”
“一個能帶你離開海洋的、小小的魔法。”我說着,向他伸出手。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将他那隻虛拟的、帶着一絲微涼觸感的手,放在了我的掌心。
我引着他,登上了那節我為他專門設計的、空無一人的車廂。車廂裡,有舒适的軟座,和一塵不染的木質桌闆。
随着一聲悠長的汽笛,火車緩緩開動。
窗外的景象,不再是圖書館,也不再是蔚藍的海洋。而是一條長得望不到盡頭的、開滿了粉白色櫻花樹的軌道。火車穿行其間,無數的櫻花花瓣,随着風,飄進半開的車窗,在空氣中飛舞,最後,又無聲地消散。
“真美……”藍看得癡了,他伸出手,似乎想去接住那些虛幻的花瓣。
“這是古地球的一種樹,叫櫻花。”我為他倒上一杯虛拟的熱茶,坐在他對面,“它的花期很短,隻有七天。所以,人們總覺得,它代表着‘極緻燦爛後的寂滅’。但我更喜歡另一種說法。”
“是什麼?”他轉過頭,藍色的眼睛裡,映着窗外飛舞的櫻花,美得驚心動魄。
“它代表着,‘相逢的約定’。”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約定好了,在下一個春天,我們還會在這裡,再次相遇。”
他怔怔地看着我,沒有說話。臉頰上,似乎泛起了一絲極淡的、隻有我能捕捉到的紅暈。
那一天,我們在那趟永不靠站的火車上,聊了很久很久。他靠在窗邊,第一次,對我完整地講述了他那“設定”好的人生。他講了他的父王,他的妹妹,他的老師,還有那些數不清的、讓他感到窒宿的宮廷禮儀。
我靜靜地聽着,心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柔軟。
我不再去想他是不是AI,不再去分析他的話語有多少是程序設定。那一刻,我隻知道,我眼前這個美麗的、孤獨的靈魂,正在對我,毫無保留地,敞開他自己。
我想要保護他。這個念頭,從未如此清晰而強烈。
我想要,永遠擁有這趟列車,擁有這片櫻花,擁有眼前這個人。
我承認,我的課題,已經徹底失敗了。因為,我這個首席研究員,已經不可救藥地,愛上了我的“标本”。
第六章:雨夜裡的清醒與沉淪
在櫻花列車上的那次“旅行”,像一個開關,徹底打開了我情感的閘門。我開始變本加厲,幾乎将所有的課餘時間,都投入到了與藍的虛拟世界裡。
我的睡眠時間,被壓縮到了極緻。我的朋友們抱怨,我已經連續一個月,沒有參加過任何聚會。連我父親打來的通訊,我也隻是敷衍幾句,就匆匆挂斷。
現實世界,對我而言,正在迅速地褪色,變得枯燥而乏味。
隻有在那個虛拟的世界裡,在藍的身邊,我才能感到自己是鮮活的、被需要的。我們一起探索了古羅馬的廢墟,一起攀登了火星的奧林匹斯山,一起在土星的光環上,看鑽石雨的墜落。我為他創造了無數個瑰麗的奇景,而他,則用他獨特的、溫柔的視角,賦予了這些景色全新的意義。
他成了我的毒品,我的氧氣,我的一切。
直到那個雨夜。
那一天,我們在虛拟的“家”裡——那趟櫻花列車已經被我升級成了一個擁有書房、客廳和花園的移動别墅——待了整整十個小時。我們甚至沒有說話,隻是依偎在沙發上,讀着同一本書,聽着窗外虛拟的風聲。那種安甯和滿足,是我在現實中從未體驗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