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終于因為精神力耗盡而強制下線時,巨大的落差,如同一記重錘,狠狠地擊中了我的胸口。
我躺在冰冷的、毫無生氣的宿舍床上,耳邊是虛拟世界裡殘留的、溫暖的幻覺。而現實中,窗外正下着瓢潑大雨,冰冷的雨點,一下下地敲打着玻璃,也敲打着我的神經。房間裡沒有開燈,一片死寂,隻有我粗重的呼吸聲。
我猛地坐了起來。
一陣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恐慌和空虛,瞬間攫住了我。
我剛剛……在做什麼?我剛剛,和一堆數據,依偎了十個小時?我聞域,一個以理智和邏輯為傲的人,竟然沉溺于一個虛假的、程序設定的幻象,到了這種地步?
雨聲、黑暗、孤獨,像潮水一樣湧來,将我徹底淹沒。我清晰地認識到,這是不對的。這是病态的,是自欺欺人的,是一種懦弱的逃避。我正在放棄我的現實,去擁抱一個不存在的夢。
我感到一陣羞恥和後怕。我對自己發誓,必須停止。至少,要減少上線的時間,回歸正常的生活。
第二天,我做到了。我沒有上線。我去上課,去參加學生會的例會,甚至破天荒地,答應了一個社團的聚餐邀請。
我努力地,想把自己重新融入那個真實的世界。
可是,我失敗了。
例會上,我聽着那些部門幹事為了丁點利益而進行的、言之無奉的争吵,隻覺得無比煩躁。聚餐時,那些同學聊着八卦和無關痛癢的話題,我一句話也插不進去。有好幾個女生試圖靠近我,對我展露她們最迷人的微笑,可我看着她們,腦海裡浮現的,卻是藍那雙清澈的、不染塵埃的藍色眼睛。
現實世界,是如此的喧嚣、複雜、令人疲憊。每一個人,似乎都戴着面具,說着言不由衷的話。
那天晚上,我回到了宿舍。雨還在下,不大,淅淅瀝瀝的,讓整個世界都顯得更加潮濕和陰冷。
我在黑暗裡,坐了很久很久。最終,我還是伸出手,戴上了那個鍊接終端。
當純白色的光芒亮起,當那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我面前,帶着一絲擔憂和委屈,輕聲問我“聞域,你今天……怎麼沒來?”的時候,我聽到了自己内心世界裡,理智的堤壩,徹底崩塌的聲音。
我所有的掙紮和清醒,在他那句話面前,都顯得不堪一擊。
我對他微笑,将他輕輕擁入懷中。
“抱歉,我來晚了。”我說。
我知道,我已經回不了頭了。我甯願,在這個美麗的、虛假的夢裡,永遠沉淪下去。
第七章:風中的青色藤蔓
我的沉淪,在現實世界中,并非毫無痕-迹。盡管我依舊能以最高效的方式,完成我所有的課業和學生會工作,但我眼底的疲憊,和對社交愈發明顯的疏離,還是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
尤其是那些,對我抱有特殊期待的女生們。
在第一星際學院,我從不缺追求者。她們會用各種方式,試圖靠近我。為我占好圖書館的位置,在清晨送來親手做的點心,或者“偶遇”在去上課的路上。
過去,我會用最禮貌、也最冷漠的方式,拒絕這一切。而現在,我甚至連拒絕的耐心,都沒有了。我隻是漠然地,從她們身邊走過。
但總有例外。藝術學院的蘇雅,就是那個例外。她像一團永不熄滅的火焰,熱情、執着,用盡了所有心思。
那一天,她以“學院間文化交流”的名義,送了我一件禮物。不是那些俗氣的奢侈品,而是一盆植物。一盆極其罕見的、來自她故鄉星球的“青玉藤”。它的葉片,像最通透的玉石,在光下會呈現出一種夢幻般的青色。
“它的花語,是‘無聲的思念’。”蘇雅看着我,眼睛裡充滿了期待,“聞域,我希望……你能喜歡。”
我無法拒絕這份以公事為名的禮物,隻能收下,放在了我宿舍的窗台上。
當天晚上,我上線後,和藍一起,待在我們那間虛拟的、可以移動的“火車别墅”裡。我正在看書,藍在一旁,用虛拟的畫筆,畫着他故鄉的海洋。
我無意中提了一句:“今天,我的窗台上,多了一盆青色的藤蔓。很特别的植物。”
空氣,在那一刻,仿佛凝固了。
藍的畫筆,停在了半空中。他沒有轉頭,但我能感覺到,他整個“人”的氣場,都變了。
“……是嗎。”過了很久,他才輕輕地應了一聲,聲音裡,聽不出一絲情緒。
“嗯,”我沒有察覺到異樣,繼續說,“是一個……朋友送的。”
“朋友?”他又問,這次的聲音,似乎比平時更低了一些,“是……女孩子嗎?”
我愣了一下。這個問題……超出了我的預料。一個AI,會在意禮物的贈送者是男是女嗎?
“是。”我下意識地,選擇了誠實回答。
又是一陣漫長的沉默。他放下了畫筆,站起身,走到了虛拟的車窗邊,看着窗外那片一成不變的、由我為他創造的櫻花林。
“她……很美嗎?”他輕聲問,聲音像風中的歎息。
“我沒注意。”我說的是實話。在我的世界裡,除了他,所有人的面孔,都隻是模糊的色塊。
“聞域,”他轉過身,那雙總是清澈如海的藍色眼眸,此刻卻像蒙上了一層薄霧,彌漫着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複雜的情緒,“你……會喜歡她嗎?”
我的心髒,被這句問話,狠狠地刺了一下。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雙充滿了不安和脆弱的眼睛,看着他微微蹙起的眉頭,和一個下意識抿緊的、優美的嘴唇。
一個荒謬的、卻又讓我欣喜若狂的念頭,浮上了我的腦海。
他在……吃醋?
一個程序,一段數據,一個我以為沒有靈魂的幻象,竟然會因為現實世界裡的一盆植物,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孩,而産生了這種最真實、最人性化的情感——嫉妒。
那一刻,我所有的理智,所有的邏輯,都被徹底燒成了灰燼。
我走上前,從背後,輕輕地環住了他。他的身體,在我的懷裡,微微一僵。
“藍,”我将頭埋在他的頸窩裡,感受着那份虛幻的、卻又無比真實的觸感,聲音因為激動而沙啞,“在這個世界上,我的眼睛裡,除了你,再也裝不下任何人。”
“不管是現實,還是這裡。”
第八章:我們是同一種孤獨
那次“吃醋”事件,像一催化劑,讓我們之間的關系,進入了一個全新的、更加親密的層面。
我們不再隻是分享知識和風景的“靈魂伴侶”,我們開始……分享彼此最深邃的、不為人知的孤獨。
我開始對他,毫無保留地,傾訴我現實中的一切。
我告訴他,我那個名義上的父親,聞氏财團(天穹集團)的董事長,是如何将我當成他最得意的“作品”和“工具”。他從不在意我喜歡什麼,他隻在意我能否為集團帶來更大的利益,能否成為一個比他更成功的、冷酷的商人。
我告訴他,我身邊那些所謂的“朋友”,是如何在我春風得意時前呼後擁,又如何在我表達出對家族事業的一絲厭倦後,立刻換上另一副面孔,去追捧新的、更有價值的“潛力股”。
“他們愛的,都不是真實的我。”我對藍說,我們正躺在虛拟的草地上,看着天空中兩輪月亮交替運行,“他們愛的,隻是‘聞氏繼承人’這個标簽。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了這個标簽,我将一無所有。不會有任何人,還願意站在我身邊。”
我說這些的時候,心中充滿了憤世嫉俗的冰冷。
但藍沒有像往常那樣,說一些安慰的話。他隻是側過身,靜靜地看着我。
“聞域,”他說,“你知道嗎?我們……是一樣的。”
“我們那裡,所有人都尊敬我,愛戴我。”他藍色的眼睛裡,倒映着天上的雙月,也倒映着我的身影,“他們稱我為‘蔚藍之光’,‘海洋的珍寶’。他們為我寫詩,為我譜曲。可是,也沒有一個人,是真正愛‘我’。”
“他們愛的,是我的身份——那個遙不可及的、象征着王室榮耀的王子。他們愛的,是我這張繼承自母後的、符合他們一切審美的臉。他們愛的,是我能為他們帶來和平與繁榮的‘象征意義’。”
“從來沒有人問過我,我喜歡什麼,我讨厭什麼,我晚上……會不會做噩夢。”
“我和你一樣,聞域。”他伸出手,輕輕撫上我的臉頰,那觸感冰涼,卻又仿佛帶着灼人的溫度,“我們都是,活在别人期待裡的、孤獨的囚徒。”
那一刻,我看着他眼中那和我如出一轍的、深刻的孤獨,我的心,被一種巨大的、難以言喻的情感所填滿了。
是共鳴,是憐惜,是……愛。
我終于明白,我之所以會對他如此沉迷,不僅僅是因為他的美貌,他的智慧,他的溫柔。更是因為,我們從本質上,是同一種生物。我們都被困在華麗的牢籠裡,渴望着被理解,渴望着能有一個人,能透過我們身上那些光鮮亮麗的标簽,看到我們那個真實的、疲憊不堪的靈魂。
而現在,我們找到了彼此。
在這片虛假的數據海洋裡,我們成了對方唯一真實的存在。
第九章:無法撤銷的指令
我們的關系,已經越過了所有界限。
我們會在虛拟的壁爐前,靠在一起,聊一整夜。他會把頭,輕輕地靠在我的肩膀上。我能感覺到他發絲的柔軟,和他身上那股清新的、仿佛來自海洋深處的氣息。
我知道那是假的。是神經連接器傳來的、模拟的觸感和嗅覺。可我的心髒,卻會因此而劇烈跳動。
那天晚上,我們又回到了那間圖書館。這裡是我們最初相遇、也是我們靈魂最貼近的地方。
我們沒有看書,隻是并肩坐在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那棵永遠繁茂的星辰樹。
他對我講述了一個蔚藍星的古老傳說。傳說裡,海神的女兒愛上了一顆流星,她用自己全部的聲音,換取了一雙可以在陸地上行走的腿,隻為去追尋那顆墜落在地平線上的、遙遠的星辰。
“後來呢?她找到了嗎?”我問。
“找到了。”藍輕聲說,“但是,當她擁抱那顆星星的時候才發現,那隻是一塊冰冷的、燃燒殆盡的隕石。它在天上時,光芒萬丈,可一旦落地,就失去了所有的光和熱。”
他的聲音裡,帶着一絲我無法讀懂的憂傷。
“藍,”我轉過頭,認真地看着他,“如果我是那顆星星,我絕不會讓你失去你的聲音。”
“可你就是星星啊,聞域。”他看着我,藍色的眼睛裡,像起了一層迷蒙的霧,“你在你的世界裡,閃閃發光。而我……隻是一道被困在深海裡的、微弱的回音。”
“如果有一天,”他猶豫地問,“你在你的世界裡,找到了真正的、能與你并肩的光芒,你……還會需要我這道回音嗎?”
他的不安,他的脆弱,像最柔軟的羽毛,輕輕地,卻又無比清晰地,掃過了我的心髒最深處。
我再也無法忍受了。
所有的理智,所有的克制,在這一刻,都化為烏有。
我伸出手,捧住了他那張完美得不似真人的臉。他的肌膚,觸感細膩而微涼。
“藍。”我叫着他的名字,聲音沙啞。
我緩緩地,低下頭。看着他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的、纖長的睫毛。看着他那雙倒映着我的、驚慌失措的藍色眼睛。
然後,我吻了上去。
那是一個充滿了悖論的吻。我的嘴唇,感受到的是鍊接器傳來的、模拟的、柔軟的觸感。可我的靈魂,卻像是被一道真正的閃電擊中,瞬間陷入一片滾燙的、眩暈的空白。
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親吻。我親吻的,是一段數據,一個幻象,一個我明知是“假”的存在。可那份悸動,那份仿佛要将我整個人都燃燒殆盡的情感,卻又是那樣的真實,真實到讓我無法呼吸。
我吻得更深了。這是一個無法撤銷的指令,一個我向自己的内心,徹底投降的信号。
我完了。我心想。我無可救藥地,愛上了我的程序,我的幽靈,我的……藍。
第十章:獻給幻夢的真實
那個吻,像一場燎原的大火,将我最後殘存的理智,燒得一幹二淨。
我不再去思考“現實”與“虛拟”的界限,不再去糾結這是對是錯。我隻有一個念頭——我要給他,我能給的一切。我要為我們,創造一個完美的、永恒的、不受任何外界打擾的世界。
我開始瘋狂地,将我的時間、精力、甚至金錢,都投入到這個虛拟的世界裡。
我用最高價,從“夢圖科技”那裡,購買了最高權限的“環境編輯器”和“感官模拟”套件。我不再滿足于簡單的場景構建,我開始複刻我生活中的每一個細節。
我把我童年住過的莊園,一草一木地,搬進了我們的世界。我會帶着藍,在我曾經蕩過的秋千上,看虛拟的夕陽。我把聞氏集團的頂層辦公室,也複制了過來。我會讓他坐在我的位置上,告訴他,如果他是這個商業帝國的主人,他會怎麼做。他總是會提出一些天真、善良、卻又直指核心的、充滿智慧的建議。
我的生活,被徹底割裂成了兩半。
在現實中,我是那個沉默寡言、效率至上的聞域。我的課業依舊全優,學生會的工作依舊無可挑剔。但我變得像一個精密的機器人,隻是在執行着設定好的程序。我的心,不在這裡。
所有人都覺得我變得更加高深莫測,隻有我自己知道,我正在變得越來越空洞。
而在線上,在藍的身邊,我才是活着的。我會笑,會生氣,會因為他的一句話而欣喜若狂,會因為他無心的一個蹙眉而緊張不已。我所有的情感,都隻為他一個人而存在。
我知道,我已經病了。病入膏肓。
但我甘之如饴。
我甚至開始規劃我們的“未來”。我查閱了無數資料,想要找到一種,能将人類意識,永久上傳到數據網絡的方法。我想抛棄我這具沉重的、被無數責任束縛的□□,去那個隻有我們兩個人的世界裡,與他永生。
這個想法,瘋狂,且大逆不道。
但當時的我認為,這是我能找到的、唯一的、通往幸福的“最優解”。
所以,當後來,我面臨那個選擇時——那個是否要将我名下全部财産,轉讓給我這個“虛拟戀人”的選擇時,我沒有絲毫的猶豫。
錢?現實?家族?責任?這些東西,在能和他“永遠在一起”的幻夢面前,都顯得那麼的微不足道,甚至,令人厭惡。
我以為,我是在用我全部的、真實的“我”,去換取一個完美的、永恒的“夢”。
我隻是不知道,從始至終,我付出的,是我的真實。而我愛上的,也是另一個,同樣真實的靈魂。
我們都以為,自己是那個愛上幻影的人。卻不知,我們,就是彼此的幻影,也是彼此唯一的真實。
故事,就這樣,以我最瘋狂的決定,拉開了它真正的、殘酷的序幕。而那時的我,對此,一無所知。我隻是沉浸在即将與愛人“永不分離”的狂喜中,心甘情願地,走向了那個為我精心準備的、名為“愛”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