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已經連續下了三日,鎮守北境的紅蓮業火被一瞬澆熄。
八歲的李哪吒在竹林的泥濘中爬行,身後拖出一道蜿蜒的血痕。冰冷的雨水混着額角的鮮血滑入眼眶,将整個世界染成猩紅,他死死咬牙,每一次呼吸都帶着鐵鏽般的血腥味。
——全死了。
父親、母親、大哥、二哥……整個捉妖世家,一夜之間被屠滿門。
他親眼看着那些平日裡恭敬謙卑的外家,在雨落的那個夜晚,獰笑着撕下人皮,他們與妖魔勾結,借了力量,裡應外合,血洗了這座百年的捉妖世家。
若不是母親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堵住了密道,為他争取逃亡的時間,他怕也已成了這場内鬥的犧牲品。
身後傳來泥潭被踐踏的聲音,竹影間隐約有黑影攢動,那些妖怪始終跟着他,像在戲耍自己的獵物一般,等他力竭就會撲上來把他撕碎。
他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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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片竹林,霧氣氤氲中,某棵巨大枯樹的樹洞裡卻是一片載歌載舞的歡騰景象。
這裡正是小花妖們的庇護所。
扶傾斜倚在藤編躺椅上,指尖輕扣酒杯,裡面盛放的是她們新釀的百花蜜,清甜不烈,如甜水一般,正合她口味。
她輕啜一口,對十幾個圍着她的小花妖擡擡下巴,立馬就有一隻穿着粉褂子的小花妖蹦蹦跳跳地朝她跑過來,為她斟滿酒杯,“扶傾姐姐,再喝一杯嘛!”
扶傾一雙笑眼醺醺然,伸手捏了捏小花妖的臉頰,“小茉莉,你想灌醉我呀。”她晃了晃酒杯,松垮挽住黑發的桂枝落下,一點淚痣墜在眼角,倒襯得烏絲間膚如白玉,臉似敷粉。
“才不是呢!”小茉莉臉頰绯紅,手掌輕搭在她膝上,“姐姐救了我們全族,無以為報,隻能……”
“跳舞?”扶傾接過話頭,懶洋洋地指了指空地中央,“那還等什麼?”
為首的少女揮袖變出一把琵琶,不知何處竹笛聲起,花妖少女們一邊唱着古老的歌謠,一邊伴着雨聲翩然起舞。她們身着各色紗衣,旋轉時如百花綻放。扶傾半阖着漆眸欣賞,時不時淺酌一口花釀,随她們的舞步打着拍子。
這樣的日子真是惬意。
沒有魔界的勾心鬥角,沒有大哥的婚約束縛,隻有自由自在的風與酒。
忽然,一陣異樣的風穿過竹林,透過雨幕,從老樹洞的縫隙中撲面而來。扶傾的手指僵在杯沿,眉心微蹙。
那風裡夾着一絲若有若無的氣息,腐朽中帶着血的腥臭,好似腐肉開花,令人作嘔。
這個味道……
她猛地坐直身體,酒杯從膝頭滾落,破碎的叮當聲響起,酒液淌了一地,驚得小花妖們的舞蹈戛然而止。
“姐姐?”小茉莉察覺到扶傾神色突變,怯生生地喚道。
扶傾卻已站起身,黑眸中閃過一絲妖異的光華。她記起來了,這個味道她隻在哥哥的描述中聽過,當年殺害母親的妖族叛徒,就是帶着這股獨特的腐朽氣息!
她伸出一個手指抵在唇上,示意她們别發出聲音,“待在這裡别動。”自己則化作一道黑煙掠出幢幢竹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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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雨越下越大,和竹葉交相婆娑,扶傾赤足踩在濕滑的泥地上,踏雨而來卻不染纖塵,雨水全部避開她身周,好似有一張無形的罩子籠着她。
她循着那氣息而去,步如鬼魅。
前方有聲響,扶傾輕盈地躍上一棵老竹,借着竹身彎曲的彈力向前躍去。透過雨幕,她看見一個約莫七八歲的男孩正倒在竹林的泥濘裡,身後拖出一道蜿蜒的血痕。明明已經無法站立,依然艱難地抓起因為劈砍太多次而卷刃的長刀,試圖撐起身體。
突然間,他似是聽到了什麼,猛然回頭,将刀橫在胸前。
那刀……
扶傾眯起眼睛,她絕不會認錯,刀身上刻着一朵盛放的赤蓮,乃是鎮守北境的李家家紋。李家是捉妖世家,名門望族,這孩子若是李家族人,怎會落到如此境地?
她隐了氣息,不動聲色地繼續蹲守在陰影裡。
“來啊——!”
那孩子嘶吼出聲,稚嫩的聲音卻帶着決絕的狠戾,“我就在這裡,來殺我啊!你們這群畜生!”
像是應了他這話,一隻青面獠牙的巨大妖物破空而來,利爪狠狠一揮,就朝他面門襲來!
那孩子也不準備坐以待斃,咬牙一個旋身躲開攻擊,手中長刀如長了眼睛直刺妖物咽喉,這一下又快又狠,眼見就要成功,可他終究還隻是個孩童,力道哪裡比得上這身高近八尺的狼妖?
狼妖隻一爪拍他刀上,他沒來得及脫手,便如殘枝敗葉般飛了出去,重重撞在竹竿上,一口鮮血噴出,飛濺在泥地上。
它伸出猩紅的舌頭舔了舔,表情無比猙獰,“不愧是李家人,這血果然名不虛傳。”
扶傾瞳孔一縮,這妖身上的味道,當真是腐肉開出花來,腥臭得很。
她正要沖出,卻見那孩童掙紮着擡起頭,雨水沖刷在他滿是血污的臉上,那雙倔強到令人心驚的眼睛,比他的刀更鋒利,狠狠紮進扶傾心裡。
一個孩子,能露出這樣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