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秋初的太陽趕了個早市,急慌慌地接了月亮的班。
逆光下的睫羽被灑上了淡金色的華彩,顫動着,顫動着,飛離了琥珀色的花蕾。
賀振雲醒了。
由太陽穴到巅頂,宛若閃電劈開頑石一般,刺喇喇地生疼。
頭痛是醉酒的後遺症,賀振雲想,幹了三碗壯行酒,話别京城裡繪畫好的每張笑臉,他便帶着親随啟程南下了。
他頭疼地按了按額角,原是自己同兩個親随星夜兼程地趕路,其中一個随從叫阿木爾的,母家在巒峰縣定居,他一向是個大度體貼的上司,就允了阿木爾探望姨舅的請求。
畢竟南下一遭,抵達閩佑就需要三月半載的,見上親長一面,殊為不易。
阿木爾的舅舅做東,請外甥的上司吃酒,賀振雲不願在他家留宿,喝了幾杯就告辭離開,準備去官驿小歇。
宴席上備的皆為十年以上的陳釀,剛入喉隻品味出其綿密醇厚,這一吹風,酒氣上湧,賀振雲有些不适,于是騎着自己的馬,尋思着吹吹山風,醒一醒腦。
而後……六歲到了漠北,就學會爬上馬背,在草原馳騁,無鞍縱馬都是家常便飯的阿吉奈從馬上跌了下來,摔傷了左臂,撞暈了頭。
“真真是無顔見塞漠父老……”
賀振雲翻身坐起,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小榻上,身上蓋着一張單薄的毯子,腦後枕着的是一個疊起來的包袱皮。
然而這榻不是用作安睡之用,隻供白日閑坐,他一雙長腿完全伸展不開,雙腳搭在了凳子上。
還好他夜裡睡得安分,不然一個翻身就滾在地上了。
“此乃——何處?”
顯然不是官驿的上房,簡樸黯淡的裝潢布幔,卻是一間鄉間驿站。
其實——搬一把凳子,取一席薄毯,孟華齡對于病人的特殊照顧僅限于此了。
賀振雲一未與她約定診金,二未支付此夜的房費,所以隻能在小榻上将就一晚了。
“醒了?”
賀振雲驟然回過神來,他一轉頭,撞進了一對流光溢彩的剪水秋瞳。孟華齡就俏生生地立在那裡,眼神一派疏淡,面上卻似笑非笑,不知注視了自己幾時了。
正所謂:骨重神寒天廟器,一雙瞳人剪秋水。①
“這位娘子,請恕在下失禮,”賀振雲連忙起身行禮道謝,“多謝娘子施以援手,免了在下醉卧荒野之苦。”
“若是個尋常醉漢,小女子可不敢出手施救啊。”孟華齡瞧了瞧火候,将爐上的茶撤了下來,給自己和賀振雲都斟了一杯。孟松年被她打發去外頭晨跑,趁着日頭未上來,天氣還涼爽。
“娘子此言差矣,在下定不能辜負娘子一片善心,應去置備厚禮以報答娘子,也莫傷了娘子的名節……”
“年紀輕輕,怎就如此啰嗦,”孟華齡出言打斷了他,呷了口茶,繼續道,“我姓孟,你便喚我孟醫士。你恐怕是不知道自己身子不妥,你可知自己中了‘常憂草’的毒麼?”
“孟醫士,何謂常憂草?”賀振雲雖不解,他的眉峰壓了下來,上半臉隐隐地透出陰沉之氣,但在陌生娘子面前,仍然堆砌着笑容。
孟華齡省略了前情,将常憂草與千歲枯的來曆、毒性簡述一番。賀振雲若有所思,瞧他神色,孟華齡猜測他腦筋一轉便明白了下毒之人的身份。
“孟醫士,此毒可有解法?不知在下中了此毒,有多少時日了?”
孟華齡取出兩根金針,淡淡道:“自然有解法,家父是杏林聖手,不才我也繼承了他九成的功夫。隻是有些藥材還需要細細尋來,你需得同我們一道進城,買了原料,配出湯藥,你喝上個一年半載的,好好調養一番,拔除了毒性便好。”
“至于多少時日,排除昨日,你上一回是何時飲得酒?大抵就是這兩段時日之内吧。”
賀振雲趁着與孟華齡說話的工夫,雙手掐訣,以内力在經脈中流轉一周天,内視髒腑,然而并未發現甚麼堵塞之處。
“你已經服了我一劑金貴的成藥,可診金還沒付,既然主材未得,藥還未配出,便不算我将你治好了,就先欠着吧。”
見他閉目不語,孟華齡雙手一翻,四指輕彈,将兩根金針彈射而出,射向賀振雲的手腕内側的兩個穴位。
賀振雲感受到勁風襲來,倏忽睜開雙眼,擡掌便擋。
“莫要運起内力,我若要害你,趁你昏迷之時抹了脖子便是,我這是在救你!”孟華齡疾言厲色道。
賀振雲遲疑片刻,卸了力道,但是兩根金針被罡風震開,偏移了位置,直直地落在了地上。
賀振雲連忙俯下身子,把兩根金針拾了起來,遞給孟華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