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的窗簾被夏末的風輕輕掀起,陽光在地闆上畫出流動的光斑。
顧遷禁靠在床頭,百無聊賴地按着電視遙控器,每個新聞頻道都在播放陸遠山和趙警監認罪的消息。
畫面切換到父親在公司門口接受采訪的身影,比前段時間看起來年輕了十歲。
“看,你爸上電視了。”顧遷禁轉頭對旁邊病床的顧時舟說。
顧時舟正低頭翻閱一本心理學書籍,聞言擡起頭。陽光穿過他額前的碎發,在臉上投下細碎的陰影。額角的傷口已經拆線,留下一道淡粉色的疤痕。
“他說什麼了?”顧時舟合上書,赤腳踩在冰涼的地闆上走過來。他的腳踝上還留着一圈淤青,是地下室捆綁的痕迹。
顧遷禁調大音量。父親的聲音從揚聲器裡傳出:“...感謝警方迅速破案,還我清白。這十五年來,我從未放棄追尋真相...”
“他看起來不錯。”顧時舟輕聲評價,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書脊。
顧遷禁注意到他用的是“他”而不是“爸爸”。自從真相大白,顧時舟對父親的稱呼一直這樣若即若離。不是刻意疏遠,更像是不知如何定義這段失而複得的親情。
病房門被輕輕推開,說曹操曹操到。顧父拎着兩個保溫桶走進來,西裝筆挺但眼下帶着疲憊的青黑。
“餓了吧?”他放下保溫桶,目光在兩人之間遊移,“你媽炖了排骨湯。”
顧遷禁敏銳地發現父親說的是“你媽”而不是“你阿姨”,但顧時舟似乎沒有察覺,隻是禮貌地道謝。三人圍坐在小餐桌旁喝湯的場景,莫名有種超現實的溫馨感。
“案子有新進展。”父親打破沉默,“陸遠山交代了所有事情,包括當年如何僞造賬目,如何收買周明遠...還有...”他頓了頓,看向顧時舟,“如何策劃那場車禍。”
顧時舟的勺子停在半空,湯汁滴回碗裡。顧遷禁在桌下悄悄碰了碰他的膝蓋。
“證據确鑿,他這輩子别想出來了。”父親的聲音變得堅定,“你養父母...會被追授見義勇為獎。”
“他們不在乎獎項。”顧時舟放下勺子,聲音很輕,“隻在乎真相。”
房間裡一時安靜下來,隻有空調運轉的嗡嗡聲。顧遷禁想起地下室那段錄音——陸遠山說顧時舟養母死前還在求他放過兒子。他的心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
“對了。”父親突然轉向顧遷禁,“學校來電話問你們什麼時候能回去。畢業典禮下周舉行,希望你們能參加。”
顧遷禁看向顧時舟:“醫生怎麼說?”
“明天再做一次檢查,沒問題就能出院。”顧時舟回答,卻避開他的目光。
這個細微的動作讓顧遷禁心頭一緊。自從獲救後,顧時舟時而會這樣——前一秒還親密無間,下一秒就突然築起無形的牆。就像現在,明明近在咫尺,卻仿佛隔着一層毛玻璃。
父親離開後,顧遷禁關上電視,轉向窗邊看書的顧時舟:“在想什麼?”
“沒什麼。”顧時舟頭也不擡,“隻是...有點累。”
顧遷禁走過去,抽走他手裡的書——《創傷後應激障礙的自我療愈》。書頁正好停在“幸存者内疚”那一章。
“顧時舟。”他直呼其名,讓對方不得不擡頭,“我們談過這個。那場車禍不是你的錯。”
“我知道。”顧時舟勉強笑了笑,“理智上知道。”
但情感上呢?顧遷禁想問。情感上,你是不是每晚都夢見那場車禍?是不是覺得自己的存活是一種背叛?這些話哽在喉嚨裡,最終變成一聲歎息。他坐到顧時舟身邊,肩膀輕輕貼着對方。
窗外,夕陽将雲層染成橘紅色。梧桐樹的影子在病房牆上搖曳,像無聲的皮影戲。
“小時候,”顧遷禁突然說,“我總做同一個噩夢。夢見自己在一個迷宮裡,怎麼也找不到出口。但每次快絕望時,就會聽到有人在唱歌...走調的那種。”
顧時舟的身體微微僵硬:“什麼歌?”
“《小星星》。”顧遷禁看向他,“後來我才知道,那是你經常哄我睡的兒歌。我的潛意識記住了,即使我完全不記得有你這個人。”
顧時舟的睫毛顫了顫,在臉頰上投下細小的陰影。顧遷禁鼓起勇氣,輕輕握住他的手:“有些聯系...比記憶更深刻。”
顧時舟沒有抽回手,但也沒有回應。兩人就這樣靜靜地坐着,看夕陽一點點沉入城市的天際線。
夜深時,顧遷禁被一陣壓抑的啜泣聲驚醒。借着走廊的夜燈,他看到對面病床的顧時舟蜷縮成一團,被子下的肩膀微微發抖。
“又做噩夢了?”他輕聲問,赤腳走到對方床邊。
顧時舟沒有回答,但顧遷禁看到他額頭上細密的汗珠和緊抓被單的指節。床頭櫃上放着一個白色藥瓶——醫生開的安眠藥,已經少了半瓶。
“顧時舟。”顧遷禁輕輕搖晃他的肩膀,“醒醒,隻是噩夢。”
顧時舟猛地睜開眼睛,瞳孔在黑暗中擴散,呼吸急促得像剛跑完馬拉松。有那麼幾秒,他似乎認不出眼前的人,本能地向後縮。
“是我。”顧遷禁保持距離,給他空間,“你安全了。”
顧時舟的視線逐漸聚焦,呼吸慢慢平穩。他伸手去夠水杯,手指顫抖得幾乎拿不穩。顧遷禁幫他扶住杯子,觸到的皮膚冰涼潮濕。
“第幾次了?”顧遷禁問,“這種噩夢。”
顧時舟喝光水,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從養父母去世後就開始了...時好時壞。”
“為什麼不告訴我?”
“告訴你有什麼用?”顧時舟苦笑,“你又不是心理醫生。”
顧遷禁胸口發悶。他想起那本被翻舊了的心理學書籍,想起顧時舟手腕上那些已經淡化的舊傷疤,想起地下室他毫不猶豫要喝下毒藥的樣子。這個看似堅強的人,究竟獨自承受了多少?
“至少...”顧遷禁小心選擇着詞語,“我可以陪着你失眠。”
顧時舟擡頭看他,眼睛在夜色中像兩潭深水。最終他往旁邊挪了挪,讓出一半床位。顧遷禁躺上去,兩人肩并肩,像小時候那樣。隻是現在,他們都長大了,病床顯得格外擁擠。
“我夢見他們了。”顧時舟突然說,聲音輕得像羽毛,“養父母。車禍那天的場景...總是循環播放。”
顧遷禁靜靜聽着,沒有打斷。
“那天本來我該在車上的。”顧時舟繼續道,目光盯着天花闆,“學校郊遊,但我臨時發燒...他們改簽了機票回來陪我...如果我沒生病...”
“那死的就是三個人而不是兩個。”顧遷禁斬釘截鐵地說,“這不是你的錯,顧時舟。是兇手的錯。隻有兇手該負責。”
顧時舟的肩膀微微發抖。顧遷禁猶豫了一下,伸手将他攬入懷中。出乎意料,顧時舟沒有抗拒,額頭抵在他的肩膀上,呼吸漸漸平穩。
“睡吧。”顧遷禁輕撫他的後背,“我在這兒。”
第二天清晨,護士查房時對兩人擠在一張床上投來意味深長的一瞥,但什麼也沒說。檢查結果良好,醫生批準他們出院。父親來接人時,提出一個出乎意料的建議。
“時舟,你願意...回家住嗎?”父親問得小心翼翼,“你媽媽收拾好了客房...當然如果你想自己住也完全理解...”
顧時舟正在收拾書本的手停頓了一下。顧遷禁屏住呼吸,等待他的回答。
“謝謝。”顧時舟最終說,聲音平靜,“但我習慣一個人住了。而且公寓離學校近...”
父親難掩失望,但尊重他的決定。回程的車上,顧遷禁坐在副駕駛,透過後視鏡觀察後座的顧時舟。他望着窗外飛逝的景色,表情難以捉摸。
重返校園的第一天,氣氛微妙。同學們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追随着他們,竊竊私語聲在走廊上如影随形。顧遷禁聽到幾個零碎的詞:“兄弟”... “那個案子”... “聽說他們...”
顧時舟似乎充耳不聞,徑直走向教室。但顧遷禁注意到他的背挺得比平時更直,像一根繃緊的弦。
午餐時間,顧遷禁在天台找到獨自吃飯的顧時舟。自從出院後,這是他們第一次獨處。
“為什麼躲我?”顧遷禁開門見山。
顧時舟放下筷子:“沒有。”
“撒謊。”顧遷禁在他身邊坐下,“從醫院出來你就開始築牆。為什麼?”
顧時舟沉默地攪動着飯盒裡的飯菜,良久才開口:“看到那些人的眼神了嗎?我們已經是校園傳說了。‘那對兄弟’... ‘那個案子’... ”他苦笑,“如果他們還知道我們...”
“知道什麼?”顧遷禁逼問,“知道我們相愛?”
顧時舟猛地擡頭,眼中閃過一絲驚恐:“别這麼說。”
“為什麼不能?”顧遷禁逼近一步,“因為我們是兄弟?還是因為你害怕别人的眼光?”
“都有!”顧時舟幾乎是吼出來的,随即又壓低聲音,“你知道這不對...法律上,道德上...所有人都會覺得我們惡心...”
顧遷禁的心髒像被刺了一刀:“你也覺得惡心嗎?”
顧時舟的表情瞬間軟化:“不...當然不...但...”
“那就夠了。”顧遷禁抓住他的手,“其他人的想法不重要。”
顧時舟抽回手,聲音顫抖:“對你重要。你還有大好的前程...名校、事業...不該被這種事毀掉...”
“我的前程我自己定義。”顧遷禁堅定地說,“沒有你的未來,算什麼前程?”
顧時舟的眼中閃過一絲動搖,但很快又築起防線:“我們需要時間...冷靜思考...”
畢業典禮那天,陽光燦爛。校園裡擠滿了學生和家長,彩帶和氣球裝點着禮堂。顧遷禁作為年級代表上台發言,目光一直在人群中搜尋那個熟悉的身影。
“...最後,我要特别感謝一個人。”顧遷禁的聲音通過麥克風傳遍整個禮堂,“他教會我勇敢面對真相,無論那有多痛苦...”
台下開始竊竊私語。所有人都知道“那件事”,但沒人敢公開談論。
顧遷禁深吸一口氣,繼續道:“有些聯系,比血緣更深刻;有些選擇,比常規更需要勇氣...”
他在人群中找到了顧時舟——坐在角落,身體前傾,手指緊緊攥着畢業袍的衣角。即使隔着這麼遠,顧遷禁也能看到他眼中的不安與期待。
“所以今天,我想公開說——”顧遷禁從口袋裡取出那枚“最感謝的人”獎章,“顧時舟,謝謝你找到我。無論以什麼身份,請永遠留在我生命裡。”
禮堂一片寂靜,随後爆發出驚訝的議論聲。顧遷禁不在乎,他大步走向顧時舟所在的角落。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随着他,但他眼中隻有那個臉色蒼白、眼眶發紅的人。
“你瘋了...”顧時舟低聲說,聲音發抖。
“為你瘋狂。”顧遷禁輕聲回應,将獎章别在顧時舟胸前,“從第一次在天台見到你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