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飄渺渺間，趙公明收起遁術，落入一片竹林中。

綠蔭深處隐約露出竹舍一角，竹檐錯落，湧泉叮咚，陽光透過樹梢，灑下一地碎金。

趙公明略一沉吟，大步上前，果然見一襲青衫立在翠葉掩映中，身形清癯，仙氣泠然，頗有幾分遺世風姿。正是玉鼎真人。

聽到足踏落葉之聲，真人緩緩轉身，眉目間一派淡漠蕭疏。

趙公明微微一怔，面露喜色：“是你？”

真人颔首道：“是我。”

趙公明不再說話，而是随真人進屋，施施然坐下，端起劍童奉上的粗瓷茶盞，撇去浮沫，慢慢品嘗。

苦砺過後，唇齒生香，趙公明放下茶盞，笑道：“道友這竹舍果然清靜幽雅，令人神往。”

真人道：“道友謬贊了。這竹舍一草一木，一盞一碟，皆是我那徒兒親手布置。”

“哦？”趙公明笑意不明，“便是那暗中偷襲貧道，徒手抓住定海珠的小子罷？”

真人微微颔首，算是回答。

趙公明又道：“貧道觀那小子神态舉止，與道友大不相同，似乎不甚磊落，可惜了一副好根骨。”

“劣徒自幼遭遇生死變故，雖輾轉活了下來，性子難免激烈，故而失了清明。殊不知人生在世就如杯中之茶，經沸水沖泡後，雖苦而後甘，回味無窮。貧道攆他下山，正是為此。”

玉鼎真人持壺替趙公明續杯。随着沸水注入，杯中茶葉上下翻滾，有如浪裡行舟，時沉時浮。片刻後，波瀾平靜，滿室馨香。

“人生百載，不過過眼雲煙，諸般紛争，終究歸為沉寂。道友，請。”

趙公明凝杯在手，直截了當的問道：“道友言下之意，是想讓我就此抽身，不再參與商周之争？”

玉鼎真人不動聲色飲了口茶：“是。”

見他答得如此幹脆，趙公明不由一愣，旋即哈哈大笑。竹舍經受不住笑聲震蕩，登時寸寸碎裂，化為齑粉，就連那青翠竹林也随風消散了。

“十天君擺此惡陣，已是逆天而為，道友何必陷身其中，自毀根基？”

“道友看得如此透徹，為何也不走呢？”

“……”

“塵世之争，公明不感興趣，能與道友公平一戰，公明此生無憾。”虛空中，趙公明昂首挺立，身如修竹，手中金鞭光華流轉，隐隐呈現蛟龍之姿，“拔劍吧！”

被燃燈道人委以重任後，哪吒在蘆蓬外的大樹上安了家。

他伸了個懶腰，惡意滿滿瞪向坐在身邊的楊戬——自上次夜闖蘆蓬之後，這厮就賴着自己好幾天了，怎麼也攆不走。質問他到底想怎樣，他居然回答：“跟你一樣，待命。”

楊戬雖然答得輕松，心裡卻有些惴惴。他本以為能與哪吒共同進退，誰料卻換來這樣一個結果。

聽燃燈師伯的口氣，哪吒破陣是遲早的事，而第一個進陣之人，必死無疑，韓薛兩兄弟的死，更加深了他的不安。

他能看穿破陣玄機，卻參不透天理命數，他也曾與天命對抗，卻隻把自己弄得遍體鱗傷。無法抗争，無力抗争，這便是所謂的“天命”麼？

在天命面前，他已經失去太多，與哪吒的重逢，究竟是破曉的曙光，還是垂暮的夕陽，他不願想，也不敢想。

這陣子他沒回相府，而是緊緊跟着哪吒，生怕一不留神，這小魔頭便會從自己眼皮底下溜走，再也不回來了。

“徒兒，你就是太過聰明，把一切看得太透，才會活得如此辛苦。何不讓自己簡單一些，快樂一點？”

這是下山前，自家師父對他說的話。師父的苦心他自然明白，隻可惜聰明難，糊塗更難，既然他無法活得簡單快樂，就讓他守住眼前的這份純真罷……

二人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忽然瞥見不遠處的樹林裡冒出一縷青煙，登時警覺起來。

潛入林中一看，隻見陸壓道人蹲在地上鑽木生火，腳邊還躺着一隻毛色斑斓的雉雞。

哪吒擡頭看向楊戬，面帶鄙夷。

忽然，陸壓道人叫道：“小娃娃躲着幹嘛？快出來幫忙！”

見行蹤暴露，哪吒應了一聲，走出樹林。陸壓頭也不擡，吩咐道：“把它拿到河邊褪毛洗淨，麻利點。”

哪吒玩心忽起，一槍挑斷雉雞腿上的草繩。雉雞沒了束縛，撲棱棱飛走了。

“你！”察覺獵物逃走，陸壓氣急敗壞道：“不肯幫忙也就罷了，何苦放跑貧道的晚餐啊！”

哪吒笑嘻嘻道：“陸壓老師，虧你還是修道之人，怎麼不守道門規矩？” 陸壓雖是長輩，卻性子随和，最愛玩鬧，故而他并不拘謹。

“這規矩誰定的？”

“我師父啊！”

“那是你師父，又不是我師父。貧道一個閑散野人，守什麼規矩？”

哪吒語塞。又問：“當今這世上，有人自稱真人，有人自稱聖人，這自稱‘野人’的，我還是頭一回見。”

陸壓笑道：“莫死莫生，莫虛莫盈，是謂真人；德備天下，涵括四海，是謂聖人；而貧道我，不參四帝，不拜三清，閑遊五嶽，累宿蓬萊，不正是個天不管、地不管、神仙也不管的閑散野人？”

一番話逗得哪吒樂不可支，撫掌笑道：“好一個‘三不管’的閑散野人，有趣有趣！對了老師，之前你跟我們過招，用的什麼功夫，古怪得很！”

“你問的可是這個？”

話音剛落，陸壓立時沒了蹤影。

林中風聲乍起、落葉翩飛，猶如萬花齊落。哪吒隻感到無數人影從眼前晃過，出手想要擒人，卻連對方的衣角都沒摸到。手忙腳亂間，肩頭、前胸、後背已被人輕輕拍了一掌。

陸壓道人收了步伐，撚須笑道：“怎樣，娃娃可是想學貧道的功夫？”見哪吒點頭，忽然豎眉瞪眼道：“你把貧道的晚餐放跑了，還想騙我教你功夫？門都沒有！”

哪吒氣得跳腳。楊戬見狀笑道：“陸壓老師，弟子知道一種叫花雞的做法，不如我做給你吃？”

陸壓睨了他一眼：“你就不怕壞了道門規矩？”

楊戬笑道：“家師曾說過，隻要不欺師滅祖，随我做什麼都可以。”

陸壓向哪吒投去一個憐憫的目光，拍拍楊戬的肩膀道：“還是你師父開明。”舔舔嘴唇，催促道：“還不快去？”

楊戬笑道：“老師稍待。”對哪吒耳語幾句，拉着他走進樹林。

不消片刻，哪吒獨自提着一隻山雞回來。扔下山雞後，開始一臉不情願的挖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