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吧,我也走了。”許思睿把杆子歸位,揉了揉僵麻的脖頸和臉頰。
要是有别的選擇,他才不想回到家裡和許正康面對面,他現在一看到許正康的臉就想吐。但已經叨擾了孫明遠父母那麼長時間,許思睿就是臉皮再厚,也不好意思繼續在他們家當米蟲,他低頭按亮手機,劃拉着通訊錄,默默尋思着要不要再找幾個别的哥們借宿。
他朋友很多,但知心朋友很少,就那麼三四個,一個手掌都數得過來。許思睿不想讓任何非知心好友得知他處境艱難,就算是知心好友,想到要把自己的困境向那麼多人轉述,他依然覺得透不過氣。糾結了一會兒,他最終還是把手機熄滅了,揣在兜裡慢吞吞朝家裡走去。
許正康已經在家了,正在書房裡和不知道誰打電話,許思睿在玄關處換完拖鞋,本想直接回自己房間,卻見許正康喜氣洋洋走出來,毫無眼力見地對他說:“我打聽過了,那個叫祝吉祥的家裡很困難,窮到快念不了書了,我現在資助他剛剛好。”
“……你有完沒完?!”
許思睿惡心得不行,他本想像按照孫明遠說好的那樣,氣到再把家裡打砸一通,但動手之前暫時還有個困惑,這個困惑稍微阻礙了他的怒火,讓他沒有第一時間動手——許正康說,祝嬰甯家很窮……?
開什麼玩笑,他走之前不都留了個手表給他們嗎,難道劉桂芳把手表私吞了?
這個短暫的困惑造成了短暫的沉默,在沉默的當口,許正康繼續說:“聽說他爸在外頭打工時出了意外,成了植物人,工地沒有賠償,醫藥費全是他們家自己掏的,現在家裡一個勞動力都沒有。許思睿,我知道你看我不爽,覺得你爸這輩子活該這樣了,但我告訴你,我還沒完!你瞧,連老天都站在我這邊!”
許思睿覺得許正康這番像是作戰宣言的話完全屬于魔怔了,是困獸走投無路的無能嘶吼,但他話裡零星透露出來的幾個片段還是讓他怔了怔。
植物人?醫藥費?
哈……
他本來以為給了那個手表,祝嬰甯家再不濟,也能供兩個小孩原原本本念完大學,現在想來,真是可笑,“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個先來”,這句話不僅适用于他家,也适用于她家麼?
許思睿想着想着,倒真的冷笑起來。
他覺得沒勁透了,一切都沒勁透了。
“你笑什麼?”許正康雙目圓睜,于幾步開外怒視着許思睿,如同一隻被燎了胡須的敏感的老虎,“你覺得很好笑?許思睿,别忘了你有今天都是靠誰!”
許思睿不屑地扯着嘴角:“我有今天都是靠我媽,和你有個蛋的關系。”
“許思睿!”
許正康怒得幾乎要犯高血壓,伸手扶住牆壁,隔着幾米指着許思睿的鼻子,大喘氣道,“行,我現在先不跟你這孽畜計較,但我告訴你,就算你不同意,這事兒我還是要辦!”
“行啊,那我也告訴你,就算你堅持要辦,這事兒我也不同意。”他扯着嘴角陰狠地笑了笑,把腳上拖鞋踢掉,随意趿拉上球鞋,伸手拽過玄關櫃子上的雨傘就朝外走。
這架勢看起來像是要找誰拼命,許正康擰起眉,喝道:“你去哪?!”
許思睿已經走到了外頭走廊上,聞言不僅沒回頭,也沒答話。
“奶奶的……”許正康氣得不行,又怕他真的幹出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隻好也趕緊換上鞋,三步并作兩步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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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斌奉行着事不過三的原則,在幾天後又找上了祝嬰甯。
這次他沒去祝嬰甯家,而是直接去了她打工的餐館。
是家大排檔,他到那裡的時候恰逢午餐過後——下午兩三點,祝嬰甯正坐在後廚的凳子上賣力洗碗,看到他來,她驚喜地瞪大眼睛,嘴角露出一個真心實意的笑:“陳老師!”她在身上髒兮兮的圍兜上揩了揩手,本想站起來迎接他,轉眸看到水桶裡堆積着的沒洗完的碗,起到一半的屁股又硬生生定住了,朝他尴尬笑笑,坐回去道,“老師,我這的碗還剩很多,你介意我邊洗邊跟你說話麼?”
“哦,沒事沒事,你坐着吧。”陳斌跟大排檔老闆打過招呼,自己也拖了個小闆凳,在祝嬰甯身邊坐下來,看着她麻利搓碗的動作,問,“這活幹得還習慣嗎?”
“挺習慣的。”她說,“老闆也很好,沒有克扣過工錢。”
“哦……”陳斌就有點不知道說什麼了。
兩人相繼陷入沉默,隻有祝嬰甯沖碗和放碗的聲音乒乒乓乓響着。
不知過了多久,祝嬰甯才沒話找話道:“陳老師,你之前借我那本《紅與黑》,我已經看完了,就放在那邊那個架子上,喏。”她努了努嘴,示意了書的方向,笑道,“我本來還擔心沒空還給你,沒想到你會來,這下好了,你走的時候可以把那本書一起帶走。”
“哦……”陳斌讷讷的。
他明明是個語文老師,此刻卻像是喪失了所有語言能力,不知該說什麼才能表達心情。又是一陣漫長的沉默,他才開口,選了最直白最無趣的方式,問:“真的不打算讀書了嗎?”
問完這句話,他把視線投到了祝嬰甯洗碗的手上,毫無思緒且漫無邊際地發起了呆。
午後蟬鳴喧嚣,她搓碗的動作像是頓了一瞬,又仿佛隻是他的錯覺,沒過一會兒,嘩啦啦的水聲複又響起,将蟬鳴蓋住,将盛夏蓋住,将七月澄澈的藍天蓋住。她的手浸泡在泡沫裡,如泡沫一般分解,消散,化成永恒的虛無。
很久以後——也可能僅僅隻過了幾秒,她才仰起頭,彎起眉眼,微笑着,輕聲說:“嗯,不讀了。”話語中沒有他預想的多餘的感傷,唯有輕飄飄的平淡。
他試圖從她的笑容裡分辨出強顔歡笑的成分,哪怕隻有兩三分也好。他試圖在她的眼神裡尋找出矯飾的證據,以此證明這個決定出于逼迫,而非她的本意。他試圖……
他還試圖幹什麼呢?
他最好的學生已經決定離開校園。
陳斌恍然驚覺自己這個探尋的舉動有多殘忍,無異于追問瘸腿的人為什麼不上操場跑步,耳聾的人為什麼不再奏響小提琴,失明的人為什麼選用錯誤的顔料。他别開視線,長久凝視地闆,不敢再看她澄明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