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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幾歲小孩的抗争極其有限。
許思睿在孫明遠家躲了兩天,回到自己家時,很快便得知了許正康打電話去山區的事,資助——或者說炒作祝吉祥這件事可以說是闆上釘釘了。
他在自己房間裡愣了很久,腦袋裡空空的。
隻有這種時候他才會尤其深刻地感受到自己的無能。許正康說得沒錯,他是隻寄生蟲,除了寄生,其他什麼事都幹不好。
晚上洗完澡,他躺在陽台的藤椅上,望着外頭的夜景出神。
想喝酒吧,覺得沒意思,想抽煙吧,也覺得沒意思,想從這裡跳下去,又覺得連跳樓的力氣都沒有。
不知道懵了多久,他才摸出手機,在網頁上慢吞吞搜索起陳斌所在的那個山區學校的聯系方式。
世界就像一個巨大的鬥獸場,聲色犬馬,有人在鬥獸場上被撕咬,被啃食,被吞食殆盡,有人于看台上高高挂起,以他人的血腥為自身的養料。許思睿不知道拿到鬥獸場的入場券究竟是福是禍,可是,如果改變不了許正康拿别人炒作的念頭,起碼,最起碼——
他希望拿到這張血淋淋的入場券的人是她,而不是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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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助的事還有很多後續的事情要操辦,包括去北京的日期和車票到站時間,都需要商議。這段時間陳斌充當了許正康和劉桂芳的傳聲筒,有事沒事就往他們家跑,跑得都快對他們家的路形成肌肉記憶了。
祝嬰甯已經接受了自己無論如何都得去打工的事實。她苦中作樂地發現,人一旦對自己的未來降低預期,眼前的困境也會随之變得沒那麼難以忍受了。最開始聽到陳斌和祝吉祥商量去北京讀書的事,她還會覺得低落,現在她已經能面不改色,甚至面帶微笑地為祝吉祥收拾去北京的衣物,叮囑他注意身體,學習之餘也要勞逸結合。
一切都進行得井然有序。
直到有一天,陳斌來他們家時,神色顯得有些模糊,結束了和劉桂芳祝吉祥的例行談話後,他忽然對劉桂芳說:“劉大姐,我們學校需要在開學前趕個黑闆報出來,我尋思了一下,這活也就嬰甯能幹,你今晚把她借給我一會兒,可以嗎?我保證不耽誤她明天去鎮上打工。”
劉桂芳先是愣了愣,随即笑道:“應該的,老師!您這段日子幫了我們這麼多,我都沒好好感謝您哩,您盡管使喚她,不用客氣。”
于是陳斌就這樣帶着祝嬰甯走了,行走在去學校的山路上。
祝嬰甯沒想到自己還有機會再回到學校——雖然隻是回去幫忙畫黑闆報,但她依然十分興奮,乖乖跟在陳斌身後。
暮色籠罩群山,山路上蒸散出白天太陽曬過的熱氣,也許是快下雨了,天氣悶似蒸籠,走在路上雖然覺得累,卻發不出汗。
這感受并不好受,她用手掌當扇,在臉旁扇風。快到學校時,走在前邊的陳斌忽然轉過身,說:“嬰甯,要是你和你弟弟隻有一個能去城裡,你會讓誰去?”
她不解其意:“陳老師,這件事不都已經定下來了嗎?”
“我的意思是……如果沒定下來呢?如果你有自由選擇的機會,你會讓誰去?”
“那當然還是讓祥弟去。”她沒有停頓地答。
“為什麼?”
“因為我是姐姐嘛。”祝嬰甯朝他笑了笑,“姐姐就是要讓着弟弟的……哦,陳老師,我們到了。”她伸手指着校門。
校門近在眼前,陳斌領着她走進去,爬上教學樓的樓梯。祝嬰甯輕車熟路跟在後頭,正想往班級裡走,陳斌卻搖了搖頭,示意她進辦公室。
她跟過去,本來以為陳斌是想從辦公室裡取些新粉筆給她,卻見他拿起座機的話筒,低頭按出一串号碼。
有時候,人對未發生的事有種奇妙的預感。
譬如此時此刻,看着陳斌撥打電話,她明明完全搞不懂接下來将要發生什麼事,心髒卻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頭腦眩暈,手腳發軟。
電話接通以後,陳斌什麼話都沒說,隻朝她招了招手,讓她過來接聽電話。她呆笨地挪動腳步,像愚公移山一樣,把自己移過去,移到話筒前,軟着胳膊接過重若千鈞的話筒。
話筒那頭靜悄悄的,沒人說話,安靜到仿佛陳斌剛剛撥打電話的動作隻是她的錯覺。
可出于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直覺,她還是張了張口,輕聲念出他的名字:“許思睿?”
他在那頭輕輕嗯了一聲。
雖然隻相處了短短兩三個月,不到一百天,在生命的橫坐标上,他占據的比例少之又少,但他的聲音傳來那一秒,她還是無比清晰地意識到,這就是他。
确鑿無疑,明白無誤。
他沒有進行啰嗦的寒暄,“嗯”聲過後,他隻說了兩句話,就把電話挂了。
第一句話是——
“祝嬰甯,你還會覺得不甘心嗎?”
第二句話是——
“我希望來的人是你。”
話筒裡傳出忙音時,她還維持着握住話筒的姿勢,表情空白。
後來,祝嬰甯想,她會永遠記住這一天。
在一個悶熱到連出汗都嫌奢侈的夏夜,在她自己都已經放棄自己的時候,生平第一次,她被人選擇了。
這個人啊,他到底算什麼呢?說是同學,卻隻做了幾個月的同學,說是朋友,卻已經斷聯了幾百天。
她想,也許他是她的貴人吧。
他簡簡單單的兩句話猶如阿基米德的支點,從此撬動了她整個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