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嗎?扪心自問,當然是想的。
敢嗎?這問題祝嬰甯卻答不上來,鄒皓那句“下午競選班長時你記得投我一票就行了”在她腦海裡3D環繞,如繩索般捆縛她的手腳。
正糾結着,許思睿的身影便闖入了她眼角的餘光。祝嬰甯瞬間打了雞血般挺直腰身,整個人都來了精神。
不怪她激動,在這種沒有他人作伴的陌生場合偶遇熟悉的人,簡直堪比他鄉逢故知,她沒有淚盈于睫地撲上去已經是盡量克制過後的結果了。可是,正當她從座位上站起來,打算開口叫住他時,他身後卻忽然跟出一個陌生男孩和一個陌生女孩,他們三人說說笑笑地朝前頭另一條餐桌去了。
啊……
仿佛被迎頭潑了桶涼水,祝嬰甯激動的心情瞬間冷卻,心裡隻剩下淡淡的怅然。
原來他已經交到新朋友了啊……
她覺得自己該為許思睿開心,可坐回座位時,那股本就存在的落寞卻因為剛剛那一幕被放大了千百倍,幾乎讓她食不下咽。她本着不浪費糧食的原則勉強往嘴裡塞着食物,慢吞吞咀嚼着,卻什麼味道都沒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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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午飯回到教室,祝嬰甯第一時間就找出相應的現金還給了鄒皓。
鄒皓沒有推辭,将錢收下,又随口重複了一遍:“下午競選班長你記得投我啊。”
祝嬰甯不好意思拒絕他,畢竟鄒皓不久前才在食堂幫過她,可也無法立即答應,因為她自己也想當班長。她僵硬地站在他課桌前,像個人格分裂患者一樣含糊其辭地發出了幾個無意義的單音節,又覺得自己這副不果決的樣子實在太讨厭了,一點都不像她,正想開口跟他解釋清楚,就聽周圍人笑道:“鄒皓,你煩不煩啊,每回開學都得這樣拉票,你不拉大家肯定也投你啊!你都當多少年班長了,不投你投誰?”
鄒皓冷靜地推了推眼鏡:“你不懂,人要有防範于未然的意識,搞不好這學期就有人和我競選班長了呢?”
“你就扯吧,除了你還有哪個傻逼稀罕當班長啊?”
祝嬰甯即将出口的解釋就這麼咽回去了,她摳着指甲,慢慢挪回了自己的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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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最後一節課是班會課,依然由洪青陽主持。祝嬰甯魂不守舍了一個下午,糾結得腦袋都要冒煙了,也還是沒想好究竟要不要和鄒皓争這個所謂的“傻逼才稀罕當”的班長。
“老規矩。”洪青陽拿尺子敲着黑闆,在黑闆上寫下各個職位,“選一下班幹部哈。科代表和體委就不選了,由你們各科任課老師自己決定,這節課主要是搞定班長、副班長、團支書、學習委員和宣傳委員。職位都寫在黑闆上了,想當的自己上來把名字寫下邊,寫完以後每人發表下三分鐘競詞,最後預留十分鐘給全班同學匿名投票。沒意見吧?”
“沒——有——”底下學生稀稀拉拉應道。
“那開始吧。”洪青陽拍了拍手,退到一邊,坐到了講台旁的椅子上,翹起二郎腿。
班裡先是靜了一下,幾秒過後,鄒皓才從座位上站起來,目的明确,在班長和團支書那欄都寫下了自己的姓名。他的字很好看,顔筋柳骨,極其端正的楷書,一看就是特意學過書法的。祝嬰甯一看他的字,整個人又蔫了幾分。
寫完名字,鄒皓清了清嗓子,将粉筆塞回粉筆盒,大方又自然地開口道:“大家肯定都認識我了,我就不扯那些無聊的自我介紹了,那是庸人才搞的東西,我就簡單談談我當班長的理念和優勢吧。班級管理需要的不是世界大同,那太虛了,社會主義誰都能喊幾句,關鍵是怎麼做?用KPI思維量化班級管理體系才是elite gamer的玩法,我從小學五年級開始就能用SWOT分析幫助少年宮策劃模聯比賽了……奉行一種strategic underachievement的遊刃有餘……最後,我想說,學生時代的投票也是長期人際關系投資的一環,歡迎大家對我進行投資,投我相當于投資你們的social capital嘛。”
他這番話結束,祝嬰甯的下巴都要掉到書桌上了。她第一次見到這種說話中英混雜的人,他說的那些聽起來高深莫測的用詞,尤其是英文用詞,她完全搞不懂,而比他的競選内容更吓人的是他念到英文單詞時那滿口地道流暢的英音發音,地道到仿佛是個土生土長的英國人,仿佛喉嚨裡住了個英國女王。
鄒皓舉了個躬,志得意滿回到座位,他雖然什麼都沒說,那表情卻分明已經覺得自己勝券在握。底下同學也很給面子地鼓了鼓掌,有人甚至直接開始叫他班長,半開玩笑地說:“班長,知道你牛逼,但你别特麼裝逼了,說點人話行不行?”
看,大家甚至都直接叫他班長了,她還有必要糾結要不要跟他争嗎?
一種前所未有的焦慮将她團團籠罩住,她頭一回意識到自己是多麼拿不上台面。如果說鄒皓是櫥櫃裡精雕細琢的定制商品,她就是一塊未經雕刻的木頭,摸一摸都嫌毛刺紮手那種。她既聽不懂鄒皓的話,又沒有他的人緣,她憑什麼敢産生跟他競選班長的念頭?
可是,可是……
就在她幾乎快要放棄的時候,那天乘坐綠皮火車來到北京前的場景忽然在她眼前重映,她看到陳斌穿着那身莊重得略顯可憐的襯衫站在磨砂玻璃外,聽到他說:“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他微胖且疲倦的身影被火車遠遠甩在後頭,連同她故鄉的山水。
那時她是怎麼說的?她說的是:“我會的,陳老師!”
是啊,她來北京是為了什麼?她來北京好像不是為了來這自卑的吧?
城市馴化他鄉異客的第一步就是催生她的自卑,将從前自信的根基寸寸折斷。
但她難道非得被這座城市馴化嗎?
喀拉一聲,是椅子輕輕劃過地面的聲響。她頭腦一熱便站了起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麼。手腳仿佛有自己的意識,牽引她的意志來到講台,牽引她拾起粉筆,在鄒皓的名字下闆闆正正寫下自己的姓名。
“大、大家好,我叫祝嬰甯……我來自G省一個偏僻的小山村……很高興認識你們。我想……我想競選班長這個職位!”
她面朝講台下驚詫的同學,用顫顫巍巍的聲音做起庸人的自我介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