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蛾繞燈,荷香淡漠。
桑兔趴在石桌上,眼神落在浮雲後的月輝之中。
想起白天的時候,她跟阿沖遠遠地看到了阿青。她被照顧得很好,隻是她已經不再是她了,從她成為一位母親又失去了自己的孩子以後。她懷裡抱着一件幼兒的小衣服,嘴裡不停哼唱着什麼,可能是搖籃曲,一臉幸福的樣子。
桑兔不忍多看,轉開了頭。
“阿沖,你想去跟她說說話嗎?”
白孟沖搖搖頭,“看到她這樣,也沒有什麼好說的。”
“那,你怨我嗎?”
白孟沖又是搖搖頭,“不是你的錯。我猜,如果你早知道會變成這樣,甯可自己先死掉。”
可是她還活着,死掉的不是她。桑兔擡頭望天。
天空沒有告訴她答案,隻是慢慢變暗了。
桑兔又灌下了一杯酒。
妗玉夫人留她跟白孟沖在圍春園裡住下,還特意讓人安排在白耕青附近的院子。
桑兔再一次真心地感激着妗玉夫人,也由衷地敬仰她那樣的人。在妗玉夫人面前,她總是能輕而易舉地看到自己的懦弱和膽怯,看到自己跟鐘問策之間的距離,尤其在恢複了記憶以後,距離愈發明顯。
一口氣堵在胸口,桑兔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酒液很香,不太醉人,隻是她想讓自己糊塗一點兒而已,糊塗一點兒反而會好過很多。
餘光裡瞥見一道人影從暗色中走來。環佩叮當,步履輕盈,恰如燈下,故人萬裡。
“蘇公子,你好啊!”桑兔仰起臉沖着來人,扯扯嘴角,特意把視線落在他的身後,她現在很怕看到這張臉。
她記得的,之前她誤把蘇蠡認成了鐘問策,可能還說了很多胡話。不過今夜趁着她還沒有醉,趕緊把話說清楚,好将他打發走。
“你是來找我算賬的嗎?那我先道個歉啊,之前在西園小築的時候,我酒後失态拉着你說了些胡言亂語,後來,好像還不小心把你打了一頓。這樣吧,我先自罰三杯向你賠罪。”說罷,桑兔拎起酒壺就要灌進喉嚨,卻感到手背上一陣溫涼壓住了她。
她側頭一看,入眼的是一隻光瑩如玉的手,粉白的傷痕甚是眼熟,因為每一道她都曾經小心地在心裡描摹過。
桑兔猛地擡起頭。“你……”
“小兔,是我。”鐘問策拿走了她手裡的酒壺,溫聲道:“你身上還有傷口,别喝太多酒。”
耳邊是熟悉又飄忽的話語,眼前是一片光暈且潮濕。桑兔忽覺自己站在水中,飄飄乎、惶惶然,觸及到的都是冰涼的液體,心裡有什麼東西不動聲色地坍塌着,頓時呼吸不暢,唯有尋着熱源靠過去,癱軟在對方的懷裡,才能繼續喘氣,才能活。而後她感到身子一輕,被人抱起朝着屋内走去。
鐘問策彎腰欲将小兔子放到方榻上,卻被她捏住了胸前的衣襟,“别,别離開我。”
她的聲音軟軟的,濕漉漉的眼睛帶着哀求似的神情。
鐘問策轉身坐下,将她放到自己腿上擁在懷裡,輕聲哄道:“嗯,我不走。”
夏蟲啁啾,七八顆星星挂在藍絲絨的天外;呼吸輕盈,昏黃的燭火映在雲母做的屏風上。
桑兔把玩着鐘問策衣襟上的配飾,珠玉圓潤光滑,流光四溢。他身上的熏香比平時更加馥郁,多了一些桂椒木蘭的味道,隻從微微敞開的領口透出一些她熟悉的氣息。
“可是你那天明明走得那麼匆忙。”桑兔喃喃開口道。
鐘問策的臉頰蹭過她的鬓發,“抱歉,我……”
他剛開口,桑兔就湊過去對準他的唇重重地一壓,“也不許你說抱歉。”
鐘問策輕笑一聲,“好,不說了。妗玉夫人遇到襲擊,給我發了求助信。本想跟你說的,但你當時……我就不想讓你分心。”
“所以,你現在是假裝蘇蠡跟在她身邊保護她,是嗎?”
“嗯,她開口了,我無法拒絕。下午門房通報說青鸾宮有人來探望白耕青,我就知道是你來了。”那個時候鐘問策剛換好裝陪妗玉夫人閑逛,也是想測試下能否瞞過園子裡的一衆家仆。
桑兔想起白天路過花園時看到妗玉夫人和“蘇蠡”,她鄭重地向倆人行禮問好,妗玉夫人點頭回應了她,而一旁的“蘇蠡”竟是把頭低下了。“所以你不敢看我,怕我認出你之後會打亂你的計劃是嗎?”
“……不是。”
桑兔揚眉。“嗯?那是為什麼?”
“可能,可能就是害羞吧,畢竟我這副樣子……”
“好看!”桑兔搶答道,“特别好看!像一隻花蝴蝶,不,比蝴蝶還漂亮!”
鐘問策笑起來,桑兔在他懷裡挪了挪,突然想到了一個重要問題,“那你晚上不用保護她嗎?”
“不用。她的院子裡已經加了暗衛。”
“哎——那就好。”桑兔摟上他的脖頸,“不然我大概永遠不會再想吃糖醋排骨了。”
“為何?”鐘問策不明白是怎麼繞到排骨上的。
“因為已經酸得夠夠的啦!”桑兔誇張地歎了一句,又在他的唇上壓了下,“現在我隻想補點兒糖分。”
“你呀……”
桑兔把臉埋在他的脖頸間,喃喃道:“我好想你啊……哪怕你現在就在我面前,我也忍不住地在想你。”
“我知道。”
“我今天見到阿青了,不高興。”
“我知道。”鐘問策明白,她既然想起了那段記憶,那麼連同在那段時間中很痛苦的傷口也一并被撕開了。他想為她分擔,可是有些路她又得自己走過才算數。而她未來能走多遠,取決于她現在能接受多少關于自己的真相且不再逃避。他能做的唯有陪伴。
“我希望她能好起來,可是好起來就意味着她必須接受那些事情。所以我想了想,她還是糊塗一些比較開心吧。可是若她一直沉浸在過去的痛苦裡,那麼是不是就等于直接放棄了未來呢?也許未來還會有……哎,算了算了,未來也不一定就會比過去更好。還是先過好今天吧。呵——做人真的好麻煩啊,這樣不行,那樣也不行的,時時刻刻都不知該如何是好。看起來好像有很多選擇,可是偏偏最怕的就是選擇。如果我像蜉蝣一樣朝生暮死的,是不是就沒有這麼多煩惱了?可是蜉蝣不吃糖醋排骨,也不能這樣抱着你,就又損失了很多樂趣。哎呀,什麼亂七八糟的,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嗯,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