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束訓練後的身體,沉重得如同灌滿了鉛水,每一次呼吸都牽扯着酸澀的肌肉纖維。楚清拖着腳步走出體育館大門,夕陽的餘晖裹挾着暖意,溫柔地落在他肩上,卻絲毫沒能滲透進他心底那片沉滞的冰涼。
“楚清!等等!今天的接球練習還沒複盤完!”五色工清亮又帶着點執拗的聲音從身後追來,帶着少年人特有的、永不枯竭的活力。他總是這樣,對提升自己有着近乎偏執的專注。
“嗚哇~小清醬~别急着走嘛!”天童覺那标志性的、帶着點黏膩和促狹的語調也像蛇一樣纏了上來,他幾步湊近,手臂習慣性地就想往楚清肩上搭,“和隊友聯絡感情的時間到了哦!今天要不要試試我的‘怪人快攻’預測?”
楚清的身體幾乎是本能地僵住了一瞬,在對方手臂落下前,不着痕迹地往旁邊側了半步,避開了肢體接觸。
他甚至沒有回頭,隻是向後無力地擺了擺手,聲音低得像蚊蚋,幹澀地摩擦着喉嚨:“……不了,今天…有點累。” 他隻想快點消失,回到那個可以卸下所有疲憊的角落,讓身體和腦子都徹底放空。
他幾乎是逃也似的加快了腳步,将那些喧鬧的邀約徹底甩在身後,隻留下一個略顯倉惶的背影。
“诶——?又這樣?”五色工看着他的背影,有些不滿地皺眉,“這家夥,訓練完總是跑得最快……”
“嘛嘛,五色醬,”天童覺收回落空的手,歪着頭,饒有興緻地盯着楚清消失的方向,紅瞳裡閃爍着探究的光,“小清醬今天的氣場,比平時還要‘灰撲撲’呢,像被雨水打濕的小蘑菇~真有趣~”
回家的路是一條安靜的、被高大榉樹蔭蔽的小徑。暮色四合,晚風穿過樹葉的縫隙,吹在汗濕的皮膚上,激起一層細微的顫栗。世界似乎被按下了靜音鍵,隻有自己鞋底摩擦地面發出的單調聲響,以及胸腔裡那顆疲憊心髒的沉重鼓動。這麻木的寂靜,正是他此刻最需要的。
直到前方,一個小小的、被遺忘在公園角落的沙坑,猝不及防地闖入他的視野。
沙坑裡有人。
一個橘色的、小小的身影,一次次奮力躍起,對着無形的“牆壁”揮臂扣球。動作算不上标準,甚至帶着稚氣,每一次落下,都在松軟的沙地上砸出沉悶的響聲,揚起一小片渾濁的沙塵。夕陽的金光斜斜地潑灑下來,将那飛揚的沙粒染成碎金。
楚清下意識地就想繞開。疲憊像沉重的鬥篷裹着他。視線卻在那橘色身影又一次高高躍起的瞬間,被牢牢釘住了。——那雙眼。
少年落地時,恰好側過臉。汗水與沙塵模糊了他的面容,唯獨那雙眼睛,亮得驚人!像兩顆投入黑暗的星辰,燃燒着毫無保留的專注、傾盡全力的拼搏,以及一種楚清已經記不清自己上一次擁有這種純粹的快樂是什麼時候了。
那光芒如此熾熱,如此陌生,像一道突如其來的強光,猛地刺穿了楚清眼前長久籠罩的灰暗霧霭。他下意識地擡手,指尖幾乎要觸碰到自己幹澀的眼角。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猛地湧上。為什麼?為什麼這個人,在這樣簡陋的地方,做着如此基礎的動作,卻能擁有如此滾燙的快樂?那團火,到底是什麼?
一種從未有過的驅動力,壓倒了身體的疲憊和習慣性的疏離。楚清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在移動,雙腳已經帶着他走向了那個小小的沙坑邊緣。
他站定在陰影裡,看着少年又一次奮力躍起,手臂揮下。
“手腕,”楚清的聲音響起,依舊幹澀,卻帶着一種在場上才會流露出的、觀察入微的笃定,清晰地在寂靜中響起,“再壓低三度。”
橘發少年落地不穩,猛地轉過身。那雙燃燒着火焰的眼睛,瞬間鎖定了陰影裡的楚清。沒有驚訝,沒有惱怒,隻有巨大的好奇和純粹的探詢。
“咦?是這樣嗎?”他立刻模仿着,手腕努力向下壓了壓,動作笨拙卻認真得可愛。經過楚清的提醒,少年的姿勢順暢了不少。
“對。”楚清喉嚨有些發緊。一股奇異的暖流,微弱卻真實,悄然流過他冰涼的心底。看着對方投入嘗試的樣子,竟帶來一絲……陌生的滿足感?
“哇!真的感覺不一樣了!力量好像更集中了!”少年猛地跳起來,臉上綻開一個巨大無比的笑容,燦爛得仿佛驅散了暮色。他幾步蹿到楚清面前,眼睛亮晶晶地仰視着,距離近得幾乎能感受到他蓬勃的熱氣:“你好厲害啊!我按照你說的做,馬上就不一樣了。你也是打排球的吧?哪個學校的?”
他的熱情像洶湧的熱浪,毫無預兆地拍打在楚清習慣豎起的冷漠堤岸上。楚清被這過分的自來熟和突然縮短的距離弄得措手不及,身體本能地微微後仰,臉色湧上不易察覺的紅暈。(太、太近了……)
日本人不是很注重邊界感嗎,怎麼我身邊的都沒有啊。
“我叫日向翔陽!”少年完全不在意楚清的沉默和後退,聲音洪亮地宣告,“烏野高中的!你叫什麼?一起打一會兒吧?正好可以試試你剛才教我的!”他興奮地指着沙坑,眼神充滿期待。
日向……翔陽?
楚清的大腦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一片空白。烏野…橘色的頭發…小個子…驚人的彈跳…這撲面而來的、幾乎要灼傷人的熱情…無數信息碎片在腦海中瘋狂碰撞。
一秒鐘。兩秒鐘。
心髒在胸腔裡猛地、沉重地撞擊了一下。血液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褪得幹幹淨淨。那個名字,如同投入深水的巨石,轟然砸開了記憶的閘門——漫畫書頁上躍動的身影,“小個子怪物”,“飛翔的怪人”…所有模糊的印象,都在眼前這張沾着沙粒、汗水淋漓、笑容璀璨到刺眼的臉孔上,瞬間重合。
是他!
那個故事的核心,那個命運的寵兒,那個無論跌倒多少次都能帶着更耀眼的火焰重新站起來的主角——日向翔陽!
楚清站在原地,腳下仿佛生了根。羨慕,像無數細小的鋼針,密密麻麻地刺入心髒最深處,帶來尖銳而清晰的痛楚。原來這世上真的有人,能這樣毫無保留地熱愛一件事,能這樣純粹地為每一次跳躍而燃燒生命!
緊随羨慕而來的,是更洶湧、更沉重的自卑,像冰冷的潮水漫過口鼻。他想起自己每一次被訓斥後的沉默,想起角落裡的脆弱,想起心底名為“不可能”的怯懦。
那眼底的光芒…他指尖冰涼,輕輕碰觸自己的下眼睑。那裡隻有幹澀的皮膚,以及皮膚之下,早已冷卻凝固的灰燼。
好耀眼啊,就像是太陽一樣。溫溫的,熱熱的,不會被灼燒。
“啊,抱歉!我太激動了!”日向翔陽似乎終于察覺到楚清長久的沉默和僵硬,撓了撓他那頭亂糟糟的橘發,臉上露出一絲不好意思,但笑容依舊燦爛,“你是不是還有事?如果你忙的話。。那個…你叫什麼名字啊?”
楚清張了張嘴,喉嚨裡像堵着一團粗糙的砂紙。他看着日向翔陽伸過來的、沾着沙粒卻無比真誠的手。沙坑上方,最後一點晚霞正在被深沉的靛藍吞噬。風掠過樹梢,發出沙沙的低語。
“……楚清。”他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低沉,平穩,聽不出任何波瀾,像一潭深不見底的古井水。
接下來的時間,對楚清而言像一場光怪陸離的夢。他被日向翔陽不由分說地拉進了沙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