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向的熱情像永不枯竭的泉眼，問題一個接一個，關于扣球的角度，關于攔網的時機，關于跳躍的感覺。他興奮地實踐着楚清随口給出的建議，無論成功與否，那雙眼睛裡的光都隻增不減。

楚清機械地回應着，指點着，大多數時候隻是簡潔的幾個字。他的身體依舊疲憊，精神卻陷入一種奇異的懸浮狀态。日向翔陽的笑聲很有穿透力，像陽光穿透雲層，帶着一種傻氣卻無比真誠的快樂。

楚清隻是聽着，看着，回應着。他不知道自己臉上是什麼表情，大概還是那副慣常的、沒什麼情緒起伏的樣子。

但有些東西，在不知不覺中發生了變化。

當楚清指出日向一個助跑節奏的問題，日向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然後像個小炮彈一樣沖出去嘗試時，楚清發現自己嘴角的肌肉，極其微弱地、幾乎無法察覺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感覺轉瞬即逝，快得連他自己都未曾捕捉。

日向翔陽高高跳起，笨拙但努力地調整着姿勢，落地時因為沙坑的松軟又差點摔倒，卻立刻爬起來，眼睛亮得驚人地看向楚清：“這樣對嗎？楚清！”那一刻，一種極其陌生的暖意，極其微弱，像深冬裡呵出的一小團白氣，悄然在他冰封的心湖上漾開了一小圈漣漪。

不是因為指導成功，而是因為…那種毫無保留的信任和純粹的喜悅，仿佛具有某種奇異的感染力。很淡，很輕，稍縱即逝，卻真實存在。

外人看去，楚清依舊是那個沉默、表情匮乏的楚清。

隻有日向翔陽，這個對情緒感知異常敏銳的“單細胞生物”，在楚清那看似無波的眼底，捕捉到了一絲極其細微的松動，像冰層下悄然流動的暖流。他覺得，這個看起來很厲害但有點冷淡的人，心情似乎…還不錯？

時間在日向不知疲倦的跳躍和提問中流逝。暮色徹底四合，路燈次第亮起。

“啊！糟糕！這個時間了！”日向翔陽看了眼手機，發出一聲驚呼，臉上寫滿了意猶未盡，“我得趕緊回家了！楚清！今天太謝謝你了！你超——厲害的！下次也要一起打排球啊！”他誇張地比劃着大拇指，眼睛依舊亮晶晶的。

楚清隻是點了點頭。

日向翔陽飛快地拍掉身上的沙子。

“那個…楚清！”他忽然又湊過來，掏出手機，屏幕上顯示着LINE的添加好友界面，笑容依舊燦爛，帶着點不容拒絕的期盼，“加個好友吧？下次有問題還可以問你嗎？拜托了！”他的眼神充滿期待，像等待投喂的小動物。看着那如同橙色

楚清看着那個亮起的屏幕，屏幕的光映着他沒什麼表情的臉。

拒絕的話就在嘴邊，隻要像往常一樣說出來就可以了。但不知為何，看着那雙充滿熱切期待、毫無雜質的眼睛，那句“不”字卡在喉嚨裡，怎麼也吐不出來。

指尖在口袋裡的手機上蜷縮了一下，最終還是在對方灼灼的目光下，緩慢地、幾乎是認命般地掏出了手機，屏幕解鎖，點開APP，掃描了那個二維碼。動作帶着一種被迫的僵硬。

“叮”的一聲輕響，在寂靜的公園裡格外清晰。

“太好了！”日向翔陽歡呼一聲，飛快地在手機上操作着，“我加你了！楚清前輩！”他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心滿意足。

楚清嘴唇動了動，那句“我和你是同齡人”的低語終究沒能發出聲音。

“那我先走了！前輩再見！今天真的超——感謝！”話音未落，那個橘色的身影已經像一陣風似的，朝着車站的方向狂奔而去，還不忘回頭用力揮手。

楚清站在原地，看着那個迅速消失在路燈下的、充滿活力的背影。剛才那短暫的一小時裡，身體裡那股奇異的、懸浮的暖意似乎在随着日向的離開而迅速冷卻、消散。留下的，隻有更深的疲憊，和一種……巨大的不真實感。

他慢慢轉身，踏上回家的路。腳步比來時更加沉重。路燈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扭曲地投在地上。無意識地拿出手機，屏幕在黑暗中亮得刺眼。

通訊錄裡，那個嶄新的、頂着橘色卡通排球頭像、名字是“日向翔陽”的聯系人，赫然躺在列表的最上方。

“日向翔陽”。

回到家，冰冷的玄關隔絕了外界最後一絲聲響。黑暗像粘稠的液體包裹上來。

楚清沒有開燈，背靠着冰冷的門闆，身體緩緩滑落，最終跌坐在冰涼的地闆上。手機屏幕幽幽的光，映亮了他蒼白的臉和空洞的雙眼。他死死地盯着那個橘色的頭像。

羨慕嗎？是的。羨慕那純粹到刺眼的熱愛，羨慕那永不枯竭的能量，羨慕那仿佛被命運眷顧的主角光環。那羨慕像毒藤，纏繞着他的心髒，越收越緊。

自卑嗎？是的。像冰冷的沼澤，将他一點點吞噬。在日向翔陽那熾熱的光芒照耀下，他感覺自己像角落裡一株灰暗的苔藓，所有的努力都顯得那麼蒼白無力，所有的付出都帶着無法擺脫的沉重枷鎖。他永遠也學不會那樣毫無負擔地跳躍，那樣肆意地大笑。

他的排球，包裹着汗水、疲憊、自我懷疑和無法擺脫的陰影。差距，不僅僅是天賦，更是靈魂的溫度。

但此刻，比羨慕和自卑更洶湧的，是一種強烈的自我厭棄和荒謬感。

他做了什麼？

他，楚清，一個在排球路上走得步履維艱、滿心陰霾的人，竟然主動靠近了那個光芒萬丈的主角？還像個傻瓜一樣，在沙坑裡陪他練習？甚至…甚至加了好友？！

那個在沙坑裡短暫感受到的、連自己都未曾清晰捕捉的“還不錯”的心情，此刻在巨大的自我否定面前，顯得如此可笑，如此不合時宜。那算什麼？被太陽短暫照射到的塵埃，誤以為自己也能發光嗎？

“……”一聲壓抑的、無聲的歎息。

緊接着，像是再也無法承受這巨大的荒謬感和随之而來的羞恥，楚清猛地将臉深深埋進屈起的雙膝之間，雙手死死地抱住自己的頭，十指用力地插進發根，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白。冰冷的手機硌在大腿上，屏幕上那個橘色的頭像仿佛在黑暗中灼燒着他的皮膚。

混亂的思緒在腦中翻騰，最終化為無聲的呐喊和自我鞭撻。這失控的行為，這莫名的靠近，這無法拒絕的軟弱……一切都指向那個他無法理解卻又無法忽視的存在。

黑暗的房間裡，隻剩下他壓抑的、幾乎聽不見的呼吸聲，和手機屏幕那點幽幽的、來自“主角”的光芒。那光芒此刻不再溫暖，反而像一道冰冷的審判，照見他心底那片荒蕪的自卑和失控後的狼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