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頭的封朝一路停,一路走,帶着陸青意從小路抄近道,途徑過了幾個大殿。封朝說是暖殿,給行路的宮人休息、取暖所用。雖然不合身份,倒實用溫暖。盡管地上的雪被宮人掃了些,又自個兒化了些,但日光下化成水漬,沾染了泥土,極易染髒鞋與裙裾。
“無妨,陸姑娘。宮廷複雜深厚,興許腳踏實地,驽力前行,更能教你體現麓院風範。”封朝喘了口氣,坐在廊間,從書童的手裡取了盞茶慢慢喝起來。
眼前正是一處梨院,可梅花凋落,白雪映眼,枯木腐朽,毫無生機可言。裡頭有個小奴才,正拿着苕帚辛辛苦苦地從裡掃到外,一車一車地運着,粗陋的夾襖熱了出汗,汗水又凍成了冰,如此反複。
小奴才見了門口駐足的兩人,趕忙撣了撣袍子,彎腰跑出來:“主子可别往裡頭走了,今日是梅園裡雲憩夫人的頭七,太晦氣。”聽了小奴才的話,封朝的手不易察覺地頓了頓,往院子裡瞥了眼問:“可是先頭聖上的雲貴人?”那孩童不過十六七歲,連連點頭,吊着臉:“現在已不是了。三月前,王宰相同陛下要了雲貴人,誰知沒出兩月,說是貴人自缢,死了。”
封朝起身,向門裡頭走去,裡面誠然隻有個棺材,幾處白绫,隻有個瘦骨嶙峋的宮女在靈前抽噎,見到了兩人剛行完跪禮,起身的時候“啊”驚叫一聲,蹲坐下來,眼裡轉瞬即逝的驚訝。“怎麼了?”陸青意趕忙拉了把面前的宮女,“斯人已去,江河難逆流,不要把自己哭壞了。”
宮女驚恐地蹲坐下來,睜大着兩隻圓圓單純的眼睛,挑起秀色的眉毛,抽泣地說到:“大人的面貌,與婢主人的一個朋友極其神似,因斯人已逝,今又在靈前重現,婢驚吓而已。”封朝掃了眼宮女,淡然一笑:“無妨。”兩人正要離開,身後又傳來那宮女擲地呼聲,停留在空間内:“夫人是陛下和王家一舉毒殺,侵奪完顔氏政權的第一步。”
那宮女說了也放開了,直接膝行向前,一舉抱住了封朝,死也不肯撒開:“姑娘,大人,夫人被王氏大房母女沈凝、王辭盈狠狠折磨,以百蟲之戲法活活戲弄了三日,才撐不過去,暈死了。死前,她還同婢說這是她欠您的。”洛洛感知到封朝身體一僵,自己多年跟在夫人身邊,眼前的人,她瞧一眼就能認出來。
可當時夫人也不是遵了聖祖帝的聖旨,将當今陛下身邊的書童殺了。且夫人還留了書童一命,讓他尋了一處活命地。
這又能怎樣呢,咱們這些宮女太監,就算是筆墨在身,功名家族的高貴世子,依舊是陛下制衡的棋子。正所謂豬往前拱、雞往後刨,各有各的活法而已。封朝向陸青意投了個眼神,獲得同意後才蹲下身。陸青意跟在後面,封朝中年絮起的蒼白胡子下,嘴唇微動,道:“姑娘,想讓我怎麼辦呢?”
院落後面背着柴火的小太監悄悄離開了梨園,向宮牆的磚縫裡塞了張小小的紙條。不久,盤旋而至的烏鴉俯沖而下,銜住了這張字條,往更遠的方向去。
泰安街一處隐秘的宅子内,藏了許多高手的身影。明明來往的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但裡三層外三層的死士将人包圍的水洩不通。門口等了許久的菜農一身汗水,同門口的人講道:“确實緊急,我有話帶給主人。”門口的侍衛肅立,面容嚴峻:“主人的病複發了,如今你就算進去了,也無人能與你應答。三日後再來吧。”
菜農着急地攏緊了雙手,着急地從外往裡看去,确實來來回回服侍的人變多了,隻好掃興回去,道:“你莫忘了,等主人醒過來,就将這條子遞上去。”還沒等說完,他連忙看到了熟悉的人:“陸大人!陸大人!”
陸弘文聽到許沉裕病得厲害,又因為連降三品去不了宴席,如今來看一看,卻看到了曾給家裡送蔬菜的菜農。他揮着雙手,面色着急,便不好拂了面子,不耐地說:“何事?”菜農并未察覺,行了禮,就着急匆匆地說:“小的今日給塗公公送菜的時候,并不是之前的一斤十五文,而是漲到了三斤五十文,合下來一斤十八文多些····塗公公還借走了小的的車·····”
聽到不過瑣事,陸弘文皺眉,更加不耐煩:“這于你不是好事嗎?”菜農絮絮叨叨說了半天,才提到:“可那車上,全是一股子硝火味道,小的十分擔心。”
“你可聞的仔細?”陸弘文皺起眉頭,這雖然是一件突如其來的意外,卻可能是自己重新回去的好機會。順勢,他掃了眼病中的許沉裕。菜農十分仔細地确認:“家父從前是煙花坊的,滿身都是硝火味道,小的絕不會認錯。”
······
······
······
此次宴請百官及家眷,一是為了安撫随手貶了陸弘文所代表太子一黨,二是鞏固幾個家族的關系。大殿内擺了數十桌,兩側的偏殿也不甚少數。陸青意跟着宮女一路走,終于到了女殿内,雖然進出口完全不同。兩殿之内,隻用紗錦隔了個巨大的帷幕,擲杯間,或能見到對方身影穿梭。
人群裡紮堆,就像池中戲魚,小小的餌料就能讓一堆盲從的魚蜂擁上鈎。王辭盈也來了,沒有落座。陸青意眼尖看到了成肅,找她過來在耳邊說了兩句。成肅随即明白,同王辭盈說:“殿下今日不一定來,姑娘或可上主桌。”
王辭盈恭敬地領命,坐在主桌主座上。她溫和優雅,從容不迫,絲毫看不出将人淩虐緻死的半點心思,這個年僅十三五歲的丫頭就能夠輕松的和自己的母親虐死一個宮裡面的貴人,其家族想見的恐怖刹人。身後的紅胭跟緊自己,如此多貴人,讓十來歲的她着實有些害怕。陸青意從袖子底下伸手拉了拉她,表示安慰。
陸青意握着手裡洛洛給的血書,望着周圍,有些緊張。血書上的内容将王家的折磨字字心驚道來,必然會讓完顔氏震怒不已。
男賓側樓,封朝站在屏風後側,沒有入座,孤身一人站着,與陸青意隻有一屏之隔。“陸姑娘,不必擔心,”封朝自言自語,“聖上向來忠奸分明,能斷好壞。”幸好臣子都忙着自己心裡的事,沒有管這位寂寂無聞的中年人。
轉頭,另一位風姿綽約,四十餘歲的女子着了身碧綠的朝服,頗有威嚴地坐在首座左側第三位上,她有些好奇地打量着首座的人,面上溫和端莊地笑着。旁的是從三品刑部侍郎沈溪的母親盧元葸,她自小與盧家較好,特别心疼這位盧夫人的命運,尤其感歎她那三個女兒。雖然梁帝感其功德,封了“國夫人”的稱号,可斯人已去,逝者難生,如何能平。
如今看到首座上嚣張恣意的,隻有那位年輕的女人,頓時心上不滿:“盧國夫人,您的父親盧輝英曾在西北戰場連破三日,将大遼打得抱頭鼠竄,兒子盧映月在西南戰場戰功赫赫,三十日拿下二十三座城池,如何做不得首座?”
人群瞬間安靜下來,側耳聽眼前的夫人辯駁:“饒是說您不配,這裡在坐的都配不上首座,更何況是區區一個貴臣之女,哪裡能比得上抛頭顱灑熱血的家族之榮?”衆人紛紛纭纭說了些許,王辭盈的臉色巍然不動。她見過太多明譏暗諷,這些于她不過是輕如羽毛的招數。待到皇後姑姑來了,自然會為自己澄清。
司天監的魯為提前支應了太監虞皓,特意花錢要了這份長臉的差事。他恭敬地将手裡的草灰碾碎,燃燒,蒸騰的煙火尖利向上吞吐。
紅黛在旁邊低聲說:“聽說這是參神,聖上凡遇大事前,必會請司天監請天,示禮。”
魯為餅子似的臉蛋,油滾滾的臉龐,從一開始的喜形于色,自以為撿了個美差,蒸騰的煙霧消失以後,臉上倒像生吞了shi一樣難受。
他愣愣地看着煙霧消失的地方,擡手失态地指着空中:“鬼···厄···巨厄之禍”
從屏風後的人影判斷,許沉裕沒來,唐沐璟更沒來,倒是門口忽然轟隆隆來了一大幫子太監,用挑了、擡了、搬了一大堆物什進來,随後虞皓莊重尊敬地從側門進來,恭敬地跪在地上,拉長調子,大喊一聲:“聖駕将至,百官肅立”
待到房内安靜以後,虞皓繼續喊出第二聲,順勢拜倒在地上:“恭迎陛下聖駕皇後銮駕,跪——”
“恭迎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百官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遞而來,經由庭院的特殊設計,共振洪亮。
金色的軟靴袖着盤雲龍紋蜿蜒向上,腳下踩明珠寶石,雙目血紅。身上的龍袍更是金碧輝煌,密織金銀雙線陰陽織法,步履間忽明忽暗,翩翩遊動,宛若真龍。下擺和袖口均以山河圖織造,整個袍面融山水、農田、谷稻于一體,氣勢昂揚。
“恭迎皇後,千歲千歲千千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