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黃的油燈閃爍,句翎胸口的琥珀随之閃爍着星點的光。
海水從中看到了很多零碎的片段。兀鹫破殼而出,羽翼漸豐,幻化成了少年模樣,然後是眉目舒展的青年。
墨水和淚水洗刷着同一個房間——堆滿雜亂書籍與整齊信紙的房間,伏案狂寫又撕得粉碎的房間,死一般靜谧如萬古長夜的房間,低聲自語又缱绻呢喃的房間……
無數光影重疊,青年從來沒有走出過那個房間。
而之所以能确定是飛鳥,是因為青年信件的落款。但海水也怕自己看錯了、或者隻是重名的巧合。
因為她記得,徹裡源口中的飛鳥,是個喜歡各處遊曆、了解大陸風土人情的人——的兀鹫,自由自在。
——絕不該是那房間裡雙腿殘疾的樣子,折了羽翼,神情哀恸悲憫。
她深吸口氣,盡量看起來平常地提起:“老師,你的項鍊好漂亮?”
句翎訝然,随後笑開:“這項鍊也是巧合湊來的。繩子是我自己的,琥珀是小齊在戈壁裡撿到的。小齊覺得好看,本來想送給小陸,小陸不喜歡,就便宜我這個老阿姨了。”
陸蠍飛快道:“老師才不是老阿姨!老師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我是想把好東西都給老師。”
齊裴見她這樣子,也揚了下嘴角。
海水很想接着問他們,一路從戈壁而來有沒有遇見過兀鹫。她還記得老鷹大叔跟她說過,陸蠍小隊身上有兀鹫的新鮮血液味。可惜這話怎麼問來都有些突兀,并不适合當下的場合。
海水看着其樂融融的劫後餘生者們,心裡既為大家的平安高興,胸口又不免有些發悶。
老王八蛋雖然在該維護她的時候毫不猶豫,但的确也在與她保持着些距離,不知道在想什麼。
營帳裡的空氣也悶,她找了個借口溜了出去。永遠術威力強大,她的體力透支得厲害,走到相對遠一些、靠近林子的區域就走不動了,隻好随便尋了棵樹幹,蹲下了身子。
懷裡有什麼東西硌得慌,海水掏出來一看,鼻頭一酸,突然就很委屈。
——那是她精心準備,還沒送出手的搞笑骨頭。
她曾因為擔心它不夠搞笑而忐忑不安,也曾幻想池野收到後的反應而偷偷傻樂。可現在,她甚至有些猶豫自己該不該再送出它。
……有什麼事是不能跟她說的呀?又幹嘛要不搭理她?
海水扁扁嘴,賭氣地将骨頭用力扔得老遠。
——卻被一隻有力的臂膀穩穩接住。
海水從剛開始的不敢置信,到看清來人的驚訝和了然,也毫不掩飾隐隐的失望。
枭城從暗處緩緩走向她。随着身影逐漸清晰,兩人之間形成了一個外人不可見的隐蔽護罩,一如那個戈壁的月夜。
是了,老鷹大叔說過,他會用他的方式發現她們留下的信号。
其實海水沒想這麼快就跟他交流飛鳥的信息的,也沒刻意地留下什麼。但可能是枭城太過敏銳,又或者是什麼“心有靈犀”的機緣巧合。
至少現在,在這樣的時候見到枭城,這樣一個和學校裡所有人都關系不大的“外人”,她覺得并不讨厭。
枭城布置好獸類賴以生存的隐匿魔法罩,而後把玩着那個條件反射般接到的、從來就沒看懂過的古怪骨頭,半晌才道:“……之前不是很寶貝?”
海水搖頭,故意講氣話:“反正我已經不是别人的寶貝咯,也就不用再寶貝這東西。”
枭城:“……”
他一把年紀了,還在這裡聽一些寶寶貝貝的事,總覺得十分别扭。
海水也覺得自己有點神經質,雙手環抱住膝蓋:“送你吧,反正你之前也挺想要的。”
枭城趕緊澄清:“我不想要。”
“哎呀,不用裝了!老鷹大叔,有顆童心也沒關系呀?想走進年輕人的世界也不丢臉,被世界抛棄還洋洋得意的老家夥才應該丢臉呢。”
枭城:“……”
他覺得自己其實屬于後者。
男人出現在此,當然不是無的放矢,而是有事相商。但在他開口前,海水先發現了他的異樣:“哎?你受傷啦?”
之前見枭城的時候,他的體态雖然不是那種當過兵的挺拔,但也稱得上自然端正,估計在兀鹫族的什麼侍衛隊伍裡也訓練過。
但現在,男人的肩膀明顯一邊高一邊低,低下去的那端衣服顔色很深,是傷口在緩慢地滲血。
枭城說:“小事。”
海水想到了一種離譜的可能,驚訝地脫口而出:“——你不會這幾天也在戰場上吧?!”
男人并不否認:“再如何,屍鹫也是兀鹫出身。兀鹫之事,還輪不到人類來承受後果,也算清理門戶了。”
海水:“……你就這個樣子,直接出現在前線了?沒人發現不對勁嗎?”
“發現了的人,也會裝作沒看見。一旦有共同的敵人時,隻要站在你身邊的,就是朋友。”
枭城的話似乎不僅僅是在說眼前這麼一場戰役。
海水如此想着,卻聽男人接下來的發言更讓她毛骨悚然:“——以及,我看到你的雙系魔力了。”
瞬間,海水甚至感覺自己的心髒像被什麼狠狠攥住,整個人都緊繃起來,汗毛直立。
還沒等她狡辯,枭城便淡淡道:“獸族本身就比人類敏感很多倍,你知道的。再以及,可能那個‘曉彤’也有察覺。”
海水艱澀地開口:“……你不覺得很震驚嗎?以及,不會想殺了我——或者把我抓起來研究?”
枭城似乎對這樣的疑問很不滿:“自然之神變幻莫測,隻會孕育更多可能。光暗雙系的确稀罕,但世上并不隻有一種獨特,鷹神也賦予了兀鹫其他種族沒有的能力,這是平衡。”
海水一怔。
老鷹大叔,心胸好開闊哦……
“呃,你剛剛說‘獸族比人類敏感很多倍,你知道的’。我會知道什麼?”
海水迅速捉到了一個邏輯漏洞,試圖借此扯開話題和抓住對方的把柄,滿嘴跑起火車:“我怎麼會了解你們獸族呢?你也太想當然啦!老鷹大叔,你這麼愛想當然,肯定在戰場上也會看錯的嗯嗯嗯——”
男人隻是一頓,很快道:“不會看錯。你當然了解獸族,三年前,你救了那麼多獸,也救了我,怎麼會不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