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教會駐和達城分會的診室中,一個男人在病榻前坐着。
對訓練有素的偵察兵而言,五天五夜的偵察埋伏不算什麼難事,但池野坐在這裡,滴水未進、一動不動,着實也有些瘆人。
病人躺着的地方才叫病榻,而此時,上面躺着的蘑菇頭已然沒有生機,或許稱此處為停屍房更合适。
池野隻是沉默地盯着那具軀體,不敢細想自己失去了什麼,也不肯離開。
治療師多次委婉地提醒男人,試圖“處理”屍體,但還沒等靠近,甚至還沒等開口,就都被他的魔力擊退了。
那酷似黑魔法的暗系魔法危險逼人,叫人不敢輕舉妄動。
當然,光明教會的威嚴不容挑釁。池野能做出此等霸占診室的事,自然是有人默許。
須來病剛從修繕好的傳送陣趕來,此刻正站在門外,等待着他那給予了特權、在教會地位舉足輕重的老朋友。
誰知,也在這時,池野卻突然開口,說了五天來的第一句話——第一個字。
他說:“進。”
須來病不動身形,隻是輕輕甩了甩自己飄逸的長發,仿佛叫的不是他一般。但池野叫的也的确不是須來病,隻見門口的空間扭曲,逐漸幻化成一個人影。
枭城腳步有些遲鈍,随後像下定了什麼決心,才走進房間。他望向床鋪,便見海水大半個身體都掩蓋在白色的被單下,隻留一些發頂在外面。
經曆了那毀天滅地般的魔力爆炸,他大概可以想象現在的海水會是什麼模樣,傷勢多嚴重、傷口多猙獰。
獸族隻規訓雄獸外表的美醜與否,以求偶用。雌獸是凝視雄獸的群體,樣貌并不重要。枭城不覺得被毀容這件事如何,他隻是不敢去想海水會有多痛。如此一個魔力高強的人類,對待毫無幹系的精靈和獸族一視同仁、妙手回春……
他早該知道的,在被她救起的時候就該知道:為守護什麼而死,必然會是她這樣的人的結局。
而再被她拯救一次、被她在心裡留下永遠沉重的刻痕,也會是他的結局。
枭城覺得自己實在夠可笑,能抗過滅族之災、為族人抵擋狂風驟雨的肩膀,既護不住身心有疾的養子,也護不住恩重如山的姑娘。他沉默地凝望着被單下的一團隆起,喉嚨驟然生發出劇烈的刺痛來,吞咽的口水像血。
池野緩緩回頭看向他,站起了身,而後在枭城來不及反應的瞬間,一拳打上了他的鼻子。
“……你他X的還敢來?!!”
這下,鼻腔口腔相通,血也汩汩地流通了。
枭城也覺得自己不該來、不配來,因此,這幾天都躲在房間沒有出現。可聽不到海水的消息更令他惶然,他還是提着一顆近乎決絕赴死的心來到這裡,見她最後一面。
他是該死,無論如何,他都不該答應那個荒唐的提議,讓她做誘餌。枭城自以為能保護全世界,可實際上,他根本沒有走進過飛鳥的内心,也不懂海水孤注一擲的犧牲。
男人挨了這一拳,沒有任何反應。池野冷笑,繼續拳拳生風、毫不客氣:“你們,你和那個徹裡源、陸川……你們憑什麼要她犧牲?!抓句翎跟她有什麼關系!你們幾個這麼有本事,還要她一個弱雞魔法學徒去當誘餌?你們還要不要臉了?!海水這一路怎麼對徹裡源的?海水是不是還救過你?你呢!恩将仇報的東西……畜牲就是畜牲,怎麼配要人類的真心?!”
五天五夜不曾進食的偵察兵,打起人來已經沒什麼力氣了。又或者是枭城已然感知不到痛覺,最撕心裂肺的痛楚正爆炸于他的靈魂深處,如同和達城的那一場。
枭城任憑池野打罵,再不堪入耳也不争辯還手,最終被一記重拳打倒在地。
他跌坐着啞聲道:“……我是該死。見了她、安頓好族人,我就去找她。”
池野平複着劇烈的呼吸,面色蒼白,譏聲:“沒保護得了她,自以為是,是我最該死。——但你憑什麼能為她去死?還想在我前面……你算什麼東西?!”
枭城的嘴角血流如注,但他顧不上擦拭,隻是怔怔地看着池野血絲密布的雙眼,聽着摻雜着超出師生之誼的話語,驟然認出,面前這人應該就是那骨頭原本要交予的主人。
那被她握在手中的、無比珍愛的、淚眼望着的、恨得牙癢又最終不忍丢棄的,骨頭。
明明就是個古怪的骨頭,為什麼她言之鑿鑿地講它的搞笑?明明他想起那東西是該笑的,又是什麼鹹味的液體混雜着血流了下來?
枭城看着池野,扯了扯嘴角,既覺同病相憐,又有點蒼白的嫉妒。
“——你們兩個死不死無所謂,海水,不能死。”
須來病朗朗出聲、打斷了二人。他自門口而入,身後跟着的正是那位風塵仆仆的老朋友,顯然也是用飛行魔法千裡迢迢地趕路,胡子都被風吹得歪一邊兒去了。
寒雪一來就破口大罵:“又被聯邦那群老東西騙了——X的,拿了一等軍功的小東西居然就是她!我還以為隻是個踩了狗屎運的家夥……最該死的是,連你也瞞着我!你這老不要臉的東西!她現在怎麼樣了?須來病你X怎麼不一百年之後再來找我,生怕她能活了是吧?!”
須來病沒怎麼見過寒雪這樣子,倒是覺得新奇:“我隻知道你愛罵人,沒想到你陰陽怪氣的本事也不錯。”
寒雪用看精神病的眼神看老友:“我沒空跟你廢話!刷綠漆的老黃瓜……海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