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合報數。”
年輕池野輕聲下着命令。
“1、2、3、4……”
十三太保報完,稀稀拉拉地站成一排,什麼神态的都有。
最先開口的,反而是之前最沉默寡言的鐵拳。她打了個哈欠,模樣困倦:“老大,集合幹嘛?我着急送貨去,幹完活想睡覺了……一營廁所又缺紙了。”
比起兩年前小浩劫的時候,女人瘦小了一大圈,肌肉至少萎縮了一半。
白荷咳嗽兩聲:“我想去敬老院了,今天要跟老傑斯約會……”
海水歎了口氣,配合這場景,便跟着說:“我也想跟風月約會。”
風月雙手環胸,十分不滿:“烏龜!這是我們今年第十九次分手!你還沒哄好我,我才不跟你約會!”
錘子講起了地獄笑話:“我也在生我老婆的氣——她居然因為啞巴了就不開口哄我!誰來評評理?!”
釘子白眼翻上了天,打手語打得手影紛飛,看起來罵得很髒。
年輕池野望着衆人,嘴角勉強彎了彎。他說:“沒什麼,報數就是想看看你們都在不在。我今天要出任務了,老鼠,記得跟精靈一起把飯做好,我晚上想喝魚湯。”
精靈撓了撓臉上發癢的舊疤,抓出一片醜陋的紅痕:“我不喝的啊,我過敏……”
螢火蟲聽見魚字就想嘔,試圖拿自己之前裝螢火蟲們的袋子裝嘔吐物。自從小浩劫以來,她就不養螢火蟲了。也自那之後,池野不停地給她找凱裡布倫斯運來的鹹魚煎着吃,她都快變成魚肉做的了。
天秤點點頭:“池野,你喝吧,我會給你下藥的。最近新研究了一款讓人喝了就笑得停不下來的藥劑,感覺又能大賣一筆。”
“……你掉錢眼裡了你?!”大胡子無語得胡子一翹一翹,“做人不能太天秤!我可警告你——你賣完至少分我兩成!材料可是我雇人去采的,瓜皮出了不少力氣呢——所以!他的錢也都歸我,聽見沒?”
被當作免費勞動力的瓜皮聽不懂他們說話,專心抖手。他最近沉迷于跟着紅點城老年健身隊一起運動——天天抖手,精神抖擻!
年輕池野環視衆人,終于舒了口氣。他按照兩年來的慣例,每次出門前,都和十三太保的每個人緊緊擁抱一次,才會放心離開。
“等我回來。”他說。
“是!老大!”
衆人齊刷刷地回,動作神态各異,像是準備去幹自己手頭的事。
待池野離開,房子裡像被按了暫停鍵一般,所有人都收斂起各色表情,統一成了麻木的空洞。
鐵拳再裝不出懶散的樣子,把腳邊那堆廁紙踢到了一旁。
原先,她甚至不用擡腿,就能将這東西輕松移位。現在,她需要蓄力很久,才能使出一點跟老人家差不多的力氣。
鐵拳滿不在乎,和瓜皮到角落站定。二人熟練地打起綿軟無力的拳來,隻有意識和姿勢是對的,力度全無——魔武之力盡失。
精靈趕緊給自己故意撓抓的地方敷上藥膏,生怕這疤痕真加重了。白荷搖搖頭,發了封放老傑斯鴿子的面書,安安靜靜地編起手鍊來。
釘子想用手語說些什麼,被錘子一把抓住了手腕。男人搖搖頭,眼神示意她張嘴說話。釘子紅了眼睛,不想再開口發出難聽的嗓音,錘子依然堅持,目光中充滿鼓勵。
于是釘子低聲嘀咕着音節,錘子認真地聽,不時遞給她一口水潤喉,又問海水:“烏龜,今天能練多久?”
“……最多不要超過兩小時。”
有時候,海水真的還蠻佩服自己的,這樣的時候還能笑出來。她催動魔力,給風月取暖:“老大都走了,别裝了……冷壞了吧?”
那一戰後,風月的意識海受了傷,魔力驅動出了問題,火系魔力倒流,整個人身子都寒,盡管現在是三伏天。
男生裹住被子,哼哼兩聲逞強:“誰裝了?我明明就有好轉!我之前都要兩床被子呢,現在隻要一條了。你得表揚我。”
小浩劫後的兩年,海水他們一行人也是用半個月的片段過來的。其中,最受震悚——乃至于整個人都有點一蹶不振的,正是大胡子,現在的池野本人。
直到成為十三太保的一員,池野才終于知曉當年的自己有多愚蠢。年輕的自己一再向上為十三太保讨公道、希望責罰凱麥二地的駐軍。如此反複,軍部文書一發再發,從剛開始的息事甯人,到後面含糊其辭,再到最後,明裡暗裡,也在點出池野指揮不力。
——雖然是交給十三太保的任務、十三太保也盡心完成了……但,如果能早早預知風險,多帶一些偵察團的人手前去,悲劇或許也不會發生呢?凱麥二地的駐軍支援也要時間,你池野自己不是有個偵察團嗎?都是吃幹飯的?
白紙黑字寫着隐隐的控訴,街頭巷尾傳着落魄的奚言,加之對自己的自責内耗,時間一長,年輕的池野真有點生出心魔了。
海水身在十三太保之中,她非常清楚,十三太保中,即使是天秤這樣的性子,也沒有對池野産生什麼怨言。從入伍的那天開始,不管之前是什麼身份、做了何種行徑,他們當然就已經做好了為人類、為軍隊、為上司犧牲的準備。沒想清楚這一點,誰也不會來參軍的——誰會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呢?
十三太保有着各種各樣的入伍理由:天秤希望戰功赫赫、出人頭地;大胡子和瓜皮被前主人家追殺,走投無路,小命難保,聯邦軍至少能保他們叔侄二人的命;老鼠胸懷大志,不願拘于一方旅館;精靈尋求刺激,日複一日的重複生活隻會讓他更想死。錘子釘子的父母親家都在一次聚會中被屍族屠殺殆盡,白荷的丈夫兒子女兒皆死在紅點城的戰場上……
每個人,都有來到這裡的使命和目的。如此結局,他們不怪任何人,隻怪自己還不夠強大。好在,物資總算沒出差錯,一定能用在戰友們的防具中。
放不下的人隻有池野。就像小浩劫中,并無大礙的也隻有池野。他身先士卒,受傷最早、傷勢頗重,所以才給了十三太保其他人保護他的機會——明明應該是他護着他們的。
連自己的兄弟都護不住、反而要他們反過來保護自己,重傷至此,他還有什麼臉面當他們的老大?他怎麼對得起他們?
池野佯裝自己無事,隻是不許他們這些傷殘兵再執行任何任務,就在這個房子裡養着,想做什麼都可以。
他不允許他們再出任何事了,一點風吹草動都是他所承受不起的。
好在,經曆那一役,十三太保似乎也變了不少。大家都更有閑情逸緻,閉口不提要接任務上戰場,反而有點貪生怕死的怠懶,享受起平靜幸福的生活來,這是讓他最欣慰的事。
——而現在的池野,正是在扮演着十三太保中的大胡子。他已然知曉,這兩年來,十三太保們究竟在想些什麼。
老大拼命保護着他們,說是把他們養在身邊當親兵,但誰不知道,他任何事都盡可能親力親為,連讓老鼠精靈做飯,也是想讓他們找點事情幹。
流言蜚語、兵部苛責,全世界都把話說得難聽。池野隻有捂住耳朵,才能固執守着心中的城,不被裡應外合的崩潰擊垮。
他們不想讓他擔心,怕老大緊繃着的弦斷掉,所以也佯裝無事。沒人肯放棄自己的執念,保家衛國也好、重返戰場也罷,但這些比起他們的老大,都可以再往後放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