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幾天,診室陸續迎來了幾位單獨到訪的客人。
申屠真站在門口時,海水正在打理手中的花朵。
陸蠍托人送來了燦爛的米依花做慰問。她從兄長那裡聽來了一些海水的消息,因為陸川許下了洩密會被追殺的誓言,陸蠍具體知道的不多,隻知道海水受了不輕的傷,是為了救人。
米依花是一種和達城特有的珍貴植株,足需要五年生長的時間才會開花,四個花瓣顔色都不同。
和達城是黑尼爾境内除月牙灣以外經貿往來最多的城市,人們來往此地,總喜歡帶些米依花的種子回去送人,希望送出與給予的人們尚有五年的情誼在,得以在花開之時重逢。
海水從沒見過這種植物,新鮮得不得了。她小心翼翼地為其擦拭着瓣蕊,不住地左看右看,似乎很好奇此花的生長結構。
門沒關,申屠真得以站在那裡安靜地看她。海水剛洗幹淨了頭,發絲輕盈地垂下。窗外的陽光打進來,為診室籠上了一層金紗。
她的眼睛顯得格外黝黑,申屠真不是會形容的人,隻覺得像兩顆長得飽滿的黑豆。
申屠真就這樣看,看到了他們一起去須來病辦公室的天台上時,海水眼中近乎殘忍的天真;看到了海水與天道乾争執後昏迷,少女屋内肥肥盛開的植株、窗口飄渺的月色;看到了海水與池野在教室内對望,她一張一合說出偏袒話語的嘴巴;看到他出于紳士風度跟蹤時,海水挺直的背脊和逞強的神态。
最近的回憶是兩次單獨相處,一次是戈壁守夜的篝火旁,一次是和達城牆邊的救援——擁抱。明明隻有一隻手數得過來的次數,可氣氛都是相似的:欲言又止、至親至疏。離得很近,卻各有心思,像遙遙相望那麼遠。
申屠真收回眼神,故意沒敲門,放輕了手腳走進去,将手上的東西放在了床頭桌上。
比起聽見人的腳步聲,海水的鼻子先了耳朵一步,聳動起來:“……好香!什麼東——啊,申屠同……”
海水是想叫“申屠同學”的,又覺得這稱呼似乎有點“工整的親昵”,想把“同”字咽回去,但已經說出口了。
他們兩個對彼此的感覺是很像的,緊急的危急時刻,總是冷靜而果敢;一旦安靜下來,就會陷入局促的尴尬之中。
海水還是把那個稱呼念完整了:“——申屠同學。”
申屠真聽見了這句,微微一頓,隻是點頭。他将帶來的袋子打開,拿出了一個熱騰騰的盒子。
海水原本有許許多多的話要對申屠真說,可男生一擺出那東西,她的半個魂兒都被吸過去了:“這是……”
申屠真打開盒子、也拆好了手套的包裝。他問:“餓嗎?先吃吧。”
有什麼話,都可以放在吃飽肚子之後。
這是一份黃瓜口味的炸雞,出自申屠真打聽到的城鎮做炸雞最出名的店。原本此店是不做黃瓜味道的,太有東方風情,不适合黑尼爾這樣西邊地區的胃口。但申屠真以重金求之,希望對方能盡量模拟出黃瓜味道的撒粉或蘸醬。
有錢能使磨推鬼,僅僅過了兩天,炸雞口味便研究出了個六七分。那老闆信誓旦旦地說,再給他一周時間,能琢磨出個九成相似來,申屠真卻等不了那麼久了。
他其實沒準備好要跟海水說些什麼話的草稿,但心裡有個聲音一直在說:不要再拖下去。無論如何,見見她,讓她吃上喜歡的東西,不要再死氣沉沉地躺在那裡,不要再裝出事不關己的樣子,不要一個人承受莫須有的污蔑,不要……
——不要再低着頭但行己路,從不擡眼看别人,不要那樣泾渭分明。
海水太久沒吃過這樣香噴噴的東西了,她連謝謝都沒來得及說,就戴上手套,抓着雞翅吃了起來。雖然黃瓜味沒那麼濃郁,但脆度和油香都恰到好處,仍然是上乘的好炸雞。
海水簡直又要淚眼汪汪:“好好吃……申屠同學,你是大大的好人!”
此話一出,申屠真心裡浮現出淡淡的滿足,居然鬼使神差地笑了笑,連他自己也沒想到:“我知道。”
海水微微一怔。
她幾乎沒看過申屠同學笑起來的樣子——當然,不是說申屠真面癱或裝模作樣。男生是有高興的時候的:和龐與芬對打完酣暢淋漓的痛快,校園開放日看向父親的喜悅,自己講起懶驢社時他的無奈……這些時候,他的臉上也會有輕松的情态,嘴角上揚。
但更多時候,申屠真都是穩定與秩序的代言詞。男生總是表情平和,氣質高貴,身上帶着軍人雷厲風行的魄力,不好接近。
申屠同學在海水心中是個不能亵渎的人,他一直背負着很多、承擔了很多,再加上這回真相大白之前,他被老王八蛋遷怒着恨了那麼久……海水對他,又敬又愧又怕,想接近、又躲閃。
可這時,男生卻實實在在地笑了起來那湛藍色的眸光如蕩漾的碧波,是一種令人驚豔的俊美。
申屠真就坐在床邊看她吃,沒覺得不好意思。他看向她的目光并不緊迫,這對海水的消化系統來說很友好。
男生一半的精力關注她有沒有吃完、吃得滿不滿意,另一半卻是看向了那朵被海水暫且擺在窗邊的花,不知道在想什麼。
申屠真故意沒有死死盯着海水。盡管他心裡對海水十分好奇、想見她的心情又莫名的迫切,但他知道自己的目光是有壓迫感的,他不想她沒法好好享受美食。
海水沒敢多看,趕緊低頭啃起炸雞來,速度加快,十分鐘不到就解決完了一盒,吃得滿嘴油光。她飛快地瞥了男生一眼,又扯了張濕巾擦擦。
見男生沒完全注意到自己,海水攢足力氣,試圖用身體中幾乎殆盡的魔力捏出一點光球術來,擦幹淨嘴巴和手。可直到女生臉都憋紅了,指尖都沒有迸出半點光暈。
海水:“……”
蒼了天的……她又變成廢物了!!
細緻如申屠真立刻發現了海水的窘迫,他擡起手來,金色的光芒籠罩住了女生。幾乎瞬間,海水便感覺到,自己的唇周和手上都再無油膩感,反而幹燥溫暖,帶着一股太陽曬過的舒服味道。
海水想感謝他,又覺得自己這樣子有點丢臉,張了張嘴,還是小聲說“謝謝”。
可這樣的相處方式和狀态絕不是申屠真想要的。從知道海水的一切秘密後,他認真思考了很久,終于得到了自己内心的答案。
什麼樣的恩情、誰又好像是欠誰的,做什麼才能兩請,我們之間扯平了——申屠真已經對這一來一回的恩情遊戲感到厭倦。他不想再聽到這些生分的話,也不想再被劃分成不了解海水的、沒資格進入她意識海的陌生人。
海水是他人生中第一個如此牽動心緒的人。他第一次誤會别人,見到從膽小如鼠到大義無邊的反轉,心生誤解他人的愧疚;他第一次走進同齡女孩的私密房間,被她信任,被她依靠;第一次被同一個人反複麻煩來麻煩去,自己卻不覺得麻煩,反而受虐般享受起來。
他也是第一次産生了想被無條件選擇的想法,第一次故意問出讓别人難堪的話,第一次有自私陰暗的念頭,第一次活得像個活生生的人。
申屠真從小就被教育成一個規規矩矩的貴族繼承人:樣式标準、從不出錯,沒有小情,隻能大愛。他是帝國第一護國家族申屠家的舊旗幟、新符号,是人民交口稱贊的凱裡之星。他是一個沒有自我的空殼,是因為海水,因為那些不該出現但無可避免的真心,才變得有血有肉。
申屠真緩緩回神,說:“不客氣。但,你應該還有話對我說吧?”
海水這回倒不畏縮了,她坐直腰杆,十分鄭重地承認自己的錯誤、表達自己的歉疚:“申屠同學,從一開始,我就很不好意思……我對你,簡直太不好意思了!下面我将陳述我的七宗罪,諸君,且聽龍吟!”
申屠真:“……”
還是這副樣子比較像海水本人。
他深吸口氣,邁出了改變和海水之前相處氛圍的第一步,把自己的心裡話說出口:“沒有諸君,隻有我一個君。”
海水:“……”
申屠同學很嚴謹的哈。
她厚着臉皮裝沒聽見:“第一宗罪,我——我其實早跟池老師,哎呀!事情很複雜……我們倆本來就是你看到那樣的,敵對的關系。也是因為你的原因,他就遷怒我、針對我,後來——他發現了我的雙系魔力,我當時就騙他說,暗系魔力是意外來的,不是天生的,他也信了……”
申屠真卻打斷她:“自保之舉,可以理解。”
海水一怔:“……反正,後來,我們倆的事情,我之前就跟你提過一點點了。對不起,申屠同學,你明明是想保護我,我卻跟他……”
她本想這件事說完趕緊換下一件,誰知申屠真卻細問着:“你跟野哥,怎麼?”
海水是個得過且過的人,說話大大剌剌、描述含糊,這個那個的,一堆指代詞。
申屠是個嚴謹認真的人,說話滴水不漏、是非黑白,一字也不差,不打馬虎眼。
申屠真需要知道她和池野的關系,因為他已經察覺到,自己有想與海水走得更近的意圖。如果海水和池野沒在一起,他便也無所顧忌;可如果他們已經在一起了,那即便他出現的朦胧心思并不是純粹的愛情,也足以觸及他自己道德标準的邊緣,畢竟他的底線極高。
海水不知為何閃過了些心虛:申屠同學,當然是能信任的人吧?那個,她和老王八蛋的關系的話……應該也可以告訴他?
眼見女孩思考,申屠真突然又不想讓她說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