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淩恒一把扶住老人搖搖欲墜的身子,聲音低沉而堅定:“張叔,我都知道,我一定會為父親報仇的。”
“可那是...”張陸讓突然驚恐地瞪大眼睛,幹裂的嘴唇哆嗦着,“那是…”
蕭淩恒蹲下身,與老人平視,“張叔,我們既然活下來了,就要活到天亮,我無時無刻不在痛恨,無時無刻沒有謹記,”
他解下自己的大氅披在老人肩上:“血債必讨,我要這場清算幹幹淨淨,我要親眼看着那些腐爛之人變成齑粉,”
他緩緩搖了搖頭,“但這場腥風血雨,我不能濺在清安身上。”
這四年來,恨意如同附骨之疽,日夜啃噬着蕭淩恒的心。他恨沈清珏的構陷,恨沈明堂的袒護,更恨自己的無能。多少個深夜,他握着匕首輾轉難眠,想象着刀鋒沒入仇人咽喉的快意。
但因為沈清安,他又無法謀反弑君,論實力,他尚未能撼動仇敵根基;論情義,他與沈清安自幼相伴、互為知己,蕭家蒙難時,更是沈清安将他救下,這份情誼,重若千鈞。
救命之恩與滅門之仇,這恩怨兩端的幾人偏偏都姓沈,這份割裂與煎熬,如同鈍刀割肉,将他困在忠義與仇恨的夾縫中,不得解脫。
他甚至會慶幸沈清珏與沈清安争權,才使得他有機會将所有仇恨化作的炮筒對準沈清珏,他不敢想,若沒有這場兄弟阋牆,他該如何将利刃刺向與恩人同姓的仇敵。
張陸讓怔怔望着眼前這個已經長大的少年,恍惚間仿佛又看到當年那個站在蕭敬塵身邊的小公子。他顫抖着伸出手,卻在即将觸到蕭淩恒臉龐時猛地收回:“...公子…老奴知你心裡難受…公子…”
蕭淩恒一把抓住老人退縮的手,強硬地按在自己心口:“父親曾經告訴過我,”
他字字清晰,“這天下路行不完,”
一字一頓:“生生去,世世還。”
燭火将兩人的影子投在帳上,一老一少相對而跪,中間隔着幾年的血雨腥風。
蕭淩恒讓老周趁着夜色,悄悄帶着管家張陸讓趕往帝都。第二天,他和任久言則跟着大部隊按原路返回。
衆人行至滄州時取回了馬車,回來的這一路,任久言和蕭淩恒都很沉默,因為回到帝都就意味着二人又變成了敵人,意味着又要各自分别面對内心的割裂與矛盾,兩人都身不由己,看似是他們在做着選擇,其實他們都别無選擇。
這夜,官道邊的客棧裡,任久言站在房間窗戶邊看着月亮,突然傳來輕聲叩門。
任久言拉開門,蕭淩恒立在門口,手裡拎着油紙包的燒雞,兩人四目相對,誰都沒有先開口。
“看月亮?”蕭淩恒最終打破沉默,目光掠過任久言身後敞開的窗戶。
任久言側身讓他進來,順手合上了門:“嗯。”
蕭淩恒将燒雞擱在桌上,他背對着任久言,突然道:“明日就能見到你的五殿下了。”
他手指無意識地收緊:“...高興麼?”
任久言注視着蕭淩恒的背影:“你呢?你高興麼?”
屋内一時靜極。
“我啊...”蕭淩恒轉身,唇角勾起慣常的弧度,眼底卻一片晦暗,“就是好奇,你究竟喜歡他什麼?”
話一出口就後悔了,又匆忙補了句,“随口問問。”
蕭淩恒不下五次問過任久言到底喜歡老五什麼,獨獨這次他後悔問了。
任久言呼吸微滞,他張了張嘴:“我——”
“算了。”蕭淩恒突然打斷,擡手去解燒雞的麻繩,“當我沒問。”
油紙被粗暴地扯開,燒雞的香氣彌漫開來,卻掩不住屋内凝滞的氣氛。
任久言望着蕭淩恒低垂的側臉,喉結微微滾動。他想說的話在唇齒間輾轉,最終化作一聲輕喚:“蕭淩恒——”
蕭淩恒動作一頓,卻沒有擡頭。
可任久言終究隻是搖了搖頭走到窗邊,“今晚的月色...”
他背對着蕭淩恒,聲音輕得幾乎要被風聲淹沒,“…很美…”
蕭淩恒的手指無意識地掐緊,燒雞的油漬沾滿了指縫。他偏過頭看着任久言被月光勾勒的背影,突然很想沖上去扳過他的肩膀,問問他到底想說什麼。
可最終,蕭淩恒隻是低頭扯下一隻雞腿,狀似随意地遞過去:“快吃吧,涼了就不香了。”
任久言低着頭看着那隻油汪汪的雞腿,他沒有接,沉默片刻後,他微笑着搖了搖頭:“你吃吧。”
蕭淩恒伸出的手沒有立刻收回來,他頓了頓,突然輕笑:“留給你了,”
他将雞腿又放回油紙裡,起身:“我回去了。”
說完他便走向門口,沒有絲毫停頓,以至于他沒有聽到任久言極輕的呼吸聲,像是歎息,又像是未說出口的解釋。
或許他們二人對彼此并不了解,包括口味,又何止口味。
月光靜靜地流淌在房間内,照亮了那些無法宣之于口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