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卯時的蟬鳴吵醒了沉醉在昏夢的人們,帝都的夏日不算太熱,但急匆匆趕路的人難免大汗淋漓。
朝會上沈明堂一連下了兩道聖旨:
其一,着任久言協助夏收夏種督辦事務。
正值農時緊要關頭,大褚各地農戶既要搶收沉甸甸的麥穗與金黃的油菜,又需趕在時令前播下新一季的水稻與玉米。這差事雖不入流,卻要日日奔波于田間地頭,與老農為伍,與泥土作伴。
其二,命蕭淩恒入講武堂協理練兵事宜。
自開國以來,大褚便有盛夏練兵的傳統,烈日炙烤下的演武場最能磨砺将士意志,汗水浸透的铠甲方能淬煉出真正的精銳。這差事雖無實權,卻要從卯時站到酉時,在烈日下監督操練,與士兵同吃同住。
這看似尋常的調令,實則是要将他們一個困在泥濘的農田,一個拴在滾燙的校場。一個要俯身傾聽田間老農的絮語,一個要挺直脊背承受烈日炙烤。
都是最磨人性子的曆練。
朝會一散,任久言便快步回府收拾行裝。他這次被派往郯州協助夏收,雖說離帝都不算遠,不過大半日車程,但郯州今年遭了大旱,莊稼欠收,百姓日子艱難。朝廷這次派人下去,一來是幫着搶收搶種,二來也是要安撫民心,免得鬧出亂子。
任久言的行李很簡單,隻有幾件衣衫而已,他收拾好後怔了片刻,随後起身走向博古架,從一個匣子裡取出了一隻镯箭,他輕輕摸了摸上面精緻的紋路,又滑過内壁的刻字,随後将這精緻小物戴在了手腕上。
這是他第一次戴上,很漂亮。他手腕白細,白玉溫潤的光澤襯得他手腕愈發清瘦,透玉镯身在陽光下泛着瑩潤的光。他下意識轉了轉腕子,三枚銀絲纏繞指環随着動作在修長的指節上微微閃着恰到好處的光。
少頃,任久言放下衣袖,遮住了腕間那抹溫潤的白。臨出門時,他又回頭看了眼架子上擺放的那張古琴,眼神在秦身上留戀片刻,便緩緩的關上了門。
與此同時,蕭淩恒在沈清安府上倚着軟榻,手指有一搭沒一搭的彈着塌簾上的繩結。他心裡有事,他想去某個府邸道個别。
沈清安坐在案前,身旁的角落裡擺放着一大缸冰塊,花千歲則坐在窗邊的棋盤前撥弄着玉子。
廳内一時靜默,三人誰都沒有開口。最終還是沈清安輕歎一聲,打破沉寂:“淩恒,這次練兵你任都尉,主抓駐防和操練。既要督導士兵訓練,也要跟着一起摸爬滾打。這是積累經驗的好機會,别愁眉苦臉的。”
蕭淩恒沒有答話,他其實壓根就沒聽見,他心不在這。
無人應腔後還是花千歲接上了沈清安的話:“清安,你還不明白?他哪是怕操練辛苦?蕭公子何時怕過習武吃苦?”
他意有所指地頓了頓,“他擔心的,怕是城外的辛苦。”
講武練兵的講武堂和操練營在城北的郊區,雖在城内,但這期間無诏不得随意出入。
蕭淩恒仍是沒講話,房内又陷入沉默。
少頃,蕭淩恒突然起身,“我先回去收拾。”
說罷便往外走,“有事派人到營裡尋我。”
其實蕭淩恒并不必急于收拾行李,前往城北的人馬定在下午申時營内集合,還有半日的時間。但出城前往郯州的車馬,辰時末就要啟程了。
蕭淩恒鬼使神差的策馬奔向南邊郭城外的明德門,那是前往郯州的門。他遠遠的勒馬站定,看着一行車馬緩緩駛向明德門,他不知那人在哪輛馬車上,但他就想看着這幾輛馬車,哪一輛都要安全平穩。
“秋後…見。”
不知是誰喃喃了一句,不知是幾人喃喃了一句。
自分别後兩人長達整月沒有見面,這一個月,任久言跑遍了郯州的角角落落。天剛蒙蒙亮,他就頂着毒辣辣的日頭出門,踩着坑坑窪窪的泥路,一家家走訪農戶。正午的太陽曬得人睜不開眼,衣裳濕了又幹,幹了又濕,後背上結出一片片白花花的鹽漬。他蹲在田埂邊,和老農們仔細商量灌溉水渠該怎麼修,手把手教年輕後生辨認哪些是病蟲害的莊稼。到了夜裡,還得強撐着疲憊,在油燈下核算物資,規劃着如何用有限的銀子辦更多的事。他根本顧不上吃飯,實在感覺到餓的時候就随便啃兩口冷硬的幹糧,喝幾口早就涼透的井水,又投入到工作中去。
另一邊,蕭淩恒帶着将士們在烈日下操練。日頭最毒的時候,地面蒸騰起滾滾熱浪,空氣都仿佛扭曲變形。将士們的汗水順着臉頰不停地往下淌,滴落在塵土飛揚的訓練場上,眨眼就被曬幹。蕭淩恒也和大家一樣,身上的铠甲被曬得滾燙,貼着皮肉生疼。他大聲呼喊着指導要領,親自示範每個動作,哪怕嗓子喊得嘶啞,也不曾停歇。休息時,他和士兵們席地而坐,一起灌下大碗大碗的涼水,水珠順着下巴往下淌,浸透了前襟。在這樣的酷暑裡,他一遍又一遍糾正士兵們的動作,陪着大家反複演練戰術,隻為了讓隊伍的戰鬥力能再提升一分。
八月正值酷暑,禦書房内成缸的冰塊擺放在各個角落,依舊遣不散令人煩躁的熱氣。向子成等人坐在兩側的木椅上,天氣熱的茶都喝不下去,隻一個勁兒地擦汗。
沈明堂翻完各地糧産奏報,又拿起城北送來的練兵折子,半晌忽然輕笑:“這天兒太熱了。”
許懷策忙接話:“是啊,今年暑氣格外重。”
皇帝擡眼掃過衆人:“總不能讓諸位愛卿日日頂着日頭辦差。”
向子成會意:“陛下的意思是…”
“興慶宮吧。”沈明堂打斷道,“龍池邊上還涼快些。”
武忝鋒剛要開口請示賓客名單,又被皇帝截住話頭:“該來的都來。”
衆人相視一笑,許懷策起身行禮:“老臣明白。”
不過兩個時辰,傳旨的快馬便分頭奔向各處,帝都内各個官員的府邸、城北軍營,還有一隊人出明德門直奔郯州方向。
皇帝于三日後在興慶宮設下夏涼宴。龍池邊的水榭收拾得清爽宜人,四周古樹投下斑駁的蔭涼。池面微風拂過,帶着淡淡荷香,正好解了這盛夏的暑氣。官員們在水榭中既能飲酒閑談,又可賞看池中遊魚與園中景緻。
任久言接到聖旨時正在郯州田埂邊查看稻穗長勢。傳旨太監念完聖旨,他神色如常地叩首謝恩,指尖卻不自覺摩挲了下腕間的白玉镯箭。起身時他微微颔首,轉身繼續指點老農灌溉之事。
蕭淩恒在演武場接到聖旨時正赤着上身與士兵比試槍法。他随手抹了把汗領旨謝恩。随後轉身繼續把長槍舞得虎虎生風,吓得親兵都不敢近前。
“他…在受邀之列嗎…”
不知是誰心中閃過這個問題,不知幾人的心中閃過這個問題。
三日轉瞬即逝,這日的龍池畔水榭早已布置停當。
沿着青石小徑兩側,錯落擺放着數十張矮幾,鋪着素白的細麻桌布。每個席位前都備着青瓷酒盞和竹箸,幾案上洗淨的葡萄盛在藤籃裡,切好的甜瓜碼在白瓷盤中。
池邊的柳枝低垂,正巧拂過水面,偶爾有錦鯉躍出,濺起的水花打濕了臨水的欄杆。侍從們捧着冰鎮的酸梅湯往來穿梭,将盛着碎冰的銅盆擱在廊柱邊,涼氣便随着微風四散開來。
樂工們在西側回廊下調弦,琵琶聲混着池水潺潺,倒比往日的絲竹更顯清幽。幾位先到的官員正三三兩兩站在樹蔭下閑談,時不時用帕子拭去額角的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