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和平醫館的老大夫就挎着藥箱進了山莊。
老人家診治完後,收起藥箱,看着榻上昏迷的蕭淩恒,搖頭輕歎:“兩位公子當真是...多災多難啊。”
任久言眉間憂慮,微微颔首道,“勞煩先生了。”
“公子傷勢雖重,但性命無礙,”老大夫指着蕭淩恒腿上的繃帶對任久言交代:“隻是這大腿的傷,怕是要養上兩個月才能活動自如,這期間不能使力。每日換兩次藥,夜間若發熱就用老朽留下的方子。”
任久言沉默着将老大夫送至院門,清晨的露水打濕了他的衣擺,晨霧中,老大夫佝偻的背影漸漸模糊。
任久言剛轉過身,就聽見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
楚世安風塵仆仆地闖進院子,官服下擺還沾着泥點子。
“人呢?”他一把抓住任久言的手臂,“傷得如何?”
廂房裡彌漫着血腥味和藥香,楚世安輕輕掀開錦被查看傷勢,眉頭越皺越緊。蕭淩恒上身纏滿繃帶,右肩處還滲着淡紅的血漬。
“昨夜高熱不退,寅時才穩下來。”任久言站在窗邊,晨光勾勒出他消瘦的輪廓,“四處刀傷,失血過多,但脈象已經平穩了。”
“怎的好好的遇刺了呢?”楚世安輕輕放下被角。
“許是跟丁口簿一事有關,”任久言說,“淩恒如今無官無職,這段日子他着手的事無非就是潺州的案子,想對他動手的人隻會是這一個原因。”
“早沒這念想,前些日子不動手,禦史台被翻出來了倒想起來了,”楚世安想不通,“船到江心補漏遲,這會兒才來幹涉怕是晚了些吧。”
“或許是這背後之人本與潺州丁口一事并無直接幹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原先動手隻會暴露,并無好處,”任久言分析道,“但如今陸中丞被挖出來了,他們擔心之前和禦史台的勾當被供出來……”
“會是誰呢?陸中丞的事情陛下的意思是先密而不發,”楚世安皺着眉,他突然想到了什麼,猛地擡頭看向任久言,“難道……”
任久言看着楚世安的眼睛,緩緩點頭,“陸大人若是被抓了,那這背後之人就沒有必要對查案之人動手了,”
他的目光轉向榻上的蕭淩恒,繼續說,“禦史中丞暴露,即使你們二人死了,于他們而言也于事無補。所以陛下才按着不發作,這就是想要讓對方暴露行徑,方才可以引導着你們往這個方向查下去。”
楚世安驚覺這盤棋他自己也摸不清楚陛下的意思,他思忖片刻後,說:“可這動手之人會——”
話未說完,突然傳來叩門聲,韓遠兮正端着剛煎好的藥立在門口,濃黑的藥汁在碗裡晃蕩,濃重的苦味在廊下彌漫,沖得人皺眉。
“二位大人,”韓遠兮躬身示意,“将軍該用藥了。”
任久言點點頭,與楚世安退出廂房。
穿過回廊時,露水從檐角滴落,正打在楚世安肩頭。書房裡早已備好熱茶,紫砂壺嘴還冒着白氣。
任久言給楚世安斟了一杯,滾燙的茶水在杯中打着旋。他自己那杯卻遲遲未動,隻是盯着杯中浮沉的茶葉出神。
楚世安端起茶盞,“任兄心中可猜到是誰動的手了?”他吹開茶沫,熱氣氤氲,模糊了他緊鎖的眉頭。
窗外,早起的麻雀開始叽喳,任久言無意識地摩挲着杯沿,“嗯,昨日年将軍也同我确認了,是左金吾衛将軍齊天寒。”他緩緩擡眸,看着楚世安,“可是沒有證據,五名殺手全死了,沒留下活口。”
楚世安放下茶盞,他目光沉沉地看向任久言,沒有接話,他知道任久言的話絕對沒說完,他在等着下文。
任久言與他對視片刻,緩緩開口:“想‘找’出金吾衛的證據并不難,蟠龍營少了幾個兵正可以作為徹查的契機,隻是我想了一夜還是想不通,這左金吾衛頂多就是腐敗,為了錢财渎職不作為而已,但丁口簿一案目前牽扯出的幾人……”他皺着眉頭,沒有再說下去。
楚世安會意,他也察覺出從李知州到戶部,再從戶部司到吏部,再由清吏司到禦史台,再由禦史中丞到左金吾衛,這其中看似環環相扣合情合理,但每個人的動機和目的都不同,也并非是穿一條褲子往同一處使勁兒的。
朝堂中最重要的就是“結黨”,而這一點,他們幾人都沒有涉及。
任久言見楚世安蹙眉不語,繼續說:“李知州圖升官兒圖仕途順遂,江大人圖脫身圖不被挾制,齊将軍圖錢财圖歡靡享樂,那麼結黨一事…是誰的目的?”
頓了頓,他又道:“再說歲宴走水那事,左金吾衛雖有道理忌憚淩恒,可即便是淩恒真失了聖心,以左金吾衛現在的處境和能力,也絕無可能得到陛下的重用,絕不會接替右金吾衛的要職。更何況,他們自己恐怕也并不願接這個重任吧。”
楚世安緩緩點頭,眼中閃過一絲銳光。他認為任久言這番分析确實很有道理,句句切中要害,每一個字都像釘子般,将疑點牢牢釘在了最關鍵處。
“任兄心裡有懷疑的人了嗎?”楚世安微微前傾身體,壓低聲音問道,“若真順着齊天寒這條線往上挖...”他喉結滾動了一下,“要揪出來的,恐怕就不是六部裡那些小魚小蝦了,況且如今禦史中丞怎麼處理陛下還沒放話……”
“我明白,我一時間也想不到會是誰,”任久言眼神沉了沉,“現在誰都可能是幕後之人,要想弄清楚...”
他望向窗外,“恐怕得親自問問這位齊将軍了。”
烈日當空,楚世安策馬疾馳在進城前往皇宮的官道上。衣襟裡那份請查禁軍編制的奏折随着颠簸不斷撞擊胸口,硬質的折角硌得生疼。
他與任久言商議了整整一上午,最終決定還是走最穩妥的路子,借朝廷明令徹查左金吾衛。畢竟能在不髒手的情況下解決問題,沒有人願意弄虛作假的栽贓。
與此同時,齊天寒步履匆忙地拐進城西鐘翠樓,他三步并作兩步跨上木質樓梯,靴底在台階上敲出急促的聲響。
三樓右側的雅間門前,齊天寒略整了整衣冠才推門而入。繞過紫檀屏風,隻見一位老者背對房門坐在矮幾旁。
齊天寒拱手行禮,語氣恭敬中帶着幾分熟稔:“谷大人,今日怎麼選在此處見面?”
谷天涯緩緩轉身,蒼老的手掌輕拍身旁坐墊:“天寒來了,坐。”
齊天寒依言跪坐于矮幾另一側,腰背卻仍挺得筆直:“大人突然召見,可是...有什麼變故?”
谷天涯沒有立即答話,手指緩緩捋過花白的胡須。半晌,才歎道:“這些年...委屈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