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瑪問:“你知道敦煌研究院是什麼時候成立的嗎?”
周亓諺抱臂環胸,搖搖頭。最開始,他連莫高窟的曆史都知之甚少,更别說研究院的曆史了。
“是1944年。從第一任院長到現在,我們一直在想盡辦法延緩莫高窟的衰敗,但是擋不住時間的侵蝕。”甯瑪轉着方向盤,車子拐彎。
行雲流水,像她在稿紙上婉轉的墨線。
“如果你有機會到我們美術部的庫房裡去,看看上一輩老師們留下的壁畫複原稿,你就會發現,雖然才幾十年,但他們能看到的東西,比現在就多很多,而他們的畫稿,在一定程度上也會慢慢變成文物。”
周亓諺聽着,随口問:“上一輩我理解,但是現在你們不是已經開展數字化,用了攝影AI之類的科技手段來留存複原。”
恰巧碰上紅燈,甯瑪轉頭看了周亓諺一眼,鄭重說:“你不懂,這不一樣的,那樣還是缺了點靈魂。”
靈魂,又是這個詞。
周亓諺不由無聲冷笑,在座椅裡換了個坐姿。衣服摩擦聲裡,暗含着點煩躁不悅。
隻是甯瑪一直認真開車,沒有察覺。
火鍋店大堂裝修得紅彤彤,現在還沒到晚飯的點,店裡隻有寥寥幾桌,辛辣的氣味并不濃烈。
“你有沒有忌口?”甯瑪問周亓諺。
“不要香菜。”周亓諺依然處于淡淡的煩躁中,眉頭微微皺起的。
“你怎麼了?”甯瑪到底還是發現了他的反常,又變得局促起來,“我說着玩的,你要是不想吃火鍋我們可以換一家店,或者……你是想自己單獨吃——”
又來了,這小姑娘怎麼總這麼敏感自卑?
周亓諺咳了一聲,開門見山打斷她:“我是不開心,但和你沒關系。”
周亓諺沉默了幾秒,意識到她最害怕别人臭臉,于是默默收起少爺坐姿,長話短說:“你就當做是我畫畫沒畫出來,很煩躁吧。”
“那個……”甯瑪放下圈菜單的鉛筆,小聲躊躇道,“我能看看你的畫嗎?”
甯瑪緊了緊喉嚨,幹脆一鼓作氣說了出來:“其實院長讓我去接你的時候,我就在網上搜了一下你,但是隻有你的一些獎項新聞,看不到你的作品。我還挺好奇的,那種數字藝術,到底是什麼樣子的?”
周亓諺一愣。
平常和他有接觸的,都是圈内人。他還真沒被問過這個問題。
到了這個瞬間,他才突然意識到,藝術發展到今天,即使載體千變萬化,依然隔閡深重。
古代洛陽的百姓輕易見不到敦煌的壁畫,今天,身在敦煌的甯瑪,也無法看到周亓諺腦海中的數字世界。
沒有裝置,沒有設備,雖然手機電腦上也能看個大概,但周亓諺不願。
他不希望那麼草率地,把這些東西介紹給甯瑪,給她留下一個“不過如此”的第一印象。
周亓諺垂下眼簾,把玩着手中的茶杯,狀似随意地開口:“以後有機會帶你看。”
“哦。”甯瑪點點頭,繼續看菜單。
她倒沒覺得這有什麼,在甯瑪的認知裡,作品的展示,本來就是一件莊重的事情。
周亓諺靠在椅背上,看着對面的甯瑪,莫名有了一絲撥雲見月的感覺。
即使人類的藝術從牆壁木闆,到布帛紙張,乃至數字代碼,越來越輕,越來越容易儲存攜帶。但論及展示,卻還是失之毫厘謬以千裡。
“你看看,有什麼不吃的就劃掉,想吃的再勾上。”甯瑪把菜單和鉛筆遞給周亓諺。
周亓諺看着甯瑪,忽然笑了一下。
他展顔的瞬間,眉目冰消雪融,甚至豔色更加。笑意流轉在唇畔眼眸,帶了幾分風流。
硬生生把火鍋店,襯托成了燈光迷離的酒吧。
甯瑪有些跟不上周亓諺的心情轉變。
她甚至有點想轉頭往後看看,也許是店裡進來了什麼絕色大美人。
不然她沒辦法理解,周亓諺為什麼突然對着她這邊開屏。
沒錯,就是孔雀開屏。
其實周亓諺隻是覺得,甯瑪這姑娘挺神奇的,總是莫名其妙,就解決他一些百思不得的困惑。
他心潮澎湃,掃了一眼菜單,對菜品沒什麼意見。
直到視線落在了鍋底選項上,他筆尖一頓,然後毫不猶豫地把“微辣”劃掉換成“重辣”。
該上點刺激的,才能對得住他此刻的情緒。
周亓諺剛想擡手叫服務員。
隻見甯瑪眼疾手快,“啪”地一下,巴掌拍在了他的手背上。
“你不要命了!”甯瑪怒目圓睜,像極了今天看過的壁畫,“今天剛中過暑,還不知道有沒有水土不服,你吃重辣?!”
周亓諺也沒料到,甯瑪會突然這麼嚴肅。他一時沒說話,就這麼看着她。
過了半分鐘,甯瑪反應過來,默默把手拿開,才發現周亓諺的手背都被她拍紅了。
周亓諺把鍋底換回來,小聲開口:“咳……微辣就微辣,小姑娘怪兇的。”
甯瑪也小聲嘀咕:“你就比我大兩歲,叫什麼小姑娘。”
兩人又是一陣沉默。
很快,鍋底被端上來。即使點的是微辣,但看起來已經十分厚重。
肥牛最先翻滾上來。
周亓諺拌了個麻醬,将辣味沖淡一些,但連着幾口下去,鬓角還是開始冒汗。
反觀甯瑪,吃得面不改色,眉眼彎彎,甚為滿足。連水都不喝一口。
周亓諺疑惑問:“你不是藏族人嗎?怎麼這麼能吃辣?”
甯瑪歪着頭想了想:“可能因為我是川藏?然後我又在四川的城市裡呆了好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