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分鐘,坐在周亓諺身邊的一個阿姨,本來隻是面如土色安安靜靜。結果她突然“哇”一聲,吐了一地。
強烈的氣味湧來,周亓諺感覺自己忍到了極限。
連甯瑪都覺得有些難受,想逃。
她思慮再三,終于壯着膽子提議:“如果……你不介意的話,要不去我宿舍休息吧?”
周亓諺陡然睜開眼睛,與小姑娘的視線在半空相撞。
甯瑪心髒猛跳,差點以為自己也中暑了。
“要多久?”周亓諺問。
甯瑪說:“你等我一會兒,我去把電動車騎過來,幾分鐘就到了!”
說完她轉身就跑。
周亓諺都沒來得及提醒她把遮陽傘帶上。
剛剛兩人對視,他才發現甯瑪的脖頸鬓角全是汗,看起來也不好受。隻是他自己從洞窟出來就開始昏昏沉沉,和她說話的語氣難免重了點。
敏感的小姑娘像隻蝸牛,隻怕又要把自己縮回殼裡去了。
甯瑪不知道周亓諺遲來的歉意,彼時她正奔忙在辦公區内。她跑回王道士塔旁邊,把小電驢騎過去。
來去匆忙,這一路又沒什麼樹蔭建築遮擋陽光。饒是高原長大的甯瑪,此刻也被曬得靈魂出竅。
甯瑪幾乎是憑本能在認路,她回到醫務室的時候,已經不想多說話,架起周亓諺就走。
周亓諺本想就剛才的事情說聲抱歉,但猛一起身,喉嚨一酸,胃裡有些翻湧,他隻能立刻閉嘴。
醫療站的醫生大姐,看甯瑪要帶着周亓諺騎車,趕緊追出來問:“你帶他回宿舍是吧?”
甯瑪點頭。
大姐說:“那邊現在沒車沒人,頭盔太悶,别給他戴,你騎慢點就好。”她看了兩眼甯瑪,補充一句,“你最好也别戴,我看你臉色也不是很好。”
特殊情況特殊辦,甯瑪聽從建議,把頭盔收到座椅底下的儲物箱去。
看甯瑪都收拾妥當,周亓諺才長腿一跨,懶散地坐在甯瑪身後。
甯瑪啟動,慣性讓周亓諺和自己撞了一下,她生怕又妨礙到了周亓諺,于是趕緊往前挪了幾厘米,隻淺淺坐了個屁股尖。
沒有了頭盔的遮擋,所有聲音都變得清晰無比。
車子行駛時的電流聲,和着風吹胡楊樹葉的娑婆聲,逐漸将熙熙攘攘的人群嘈雜,抛在身後。
周亓諺覺得自己也舒服了一些,他微眯着眼,看向前面正襟危坐的甯瑪。
她神情肅穆,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實則甯瑪正在回憶,房間裡出門前有沒有收拾好,應該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卻忘了這裡的地面上,有一道小小坡坎。
咯噔一下,小電驢把人抛起又落下。
甯瑪心裡一驚,糟了,忘了提醒周亓諺抓牢點,他暈暈乎乎的,不會摔下車去吧。
隻是還沒等她回頭确認,肩膀忽然一沉——
周亓諺順着車子的慣性,把腦袋抵在了甯瑪肩膀。
“周亓諺?”甯瑪小聲叫他。
“嗯……到了?”周亓諺閉着眼睛,勾起唇角故意含糊發問。
他的嗓音,像今天早晨那通電話裡一樣朦胧。而且這回,是真的直接在她耳邊呵氣。
甯瑪渾身都僵了,機械地行駛下去。
也許是風,将兩人的碎發吹得交雜在一起,甯瑪脖子癢,周亓諺耳側也癢。
他無意識地蹭了兩下,像隻小狗。
算了。
甯瑪僵直的肩膀松懈下來。他是個病人,就讓他靠一會兒吧。
當小電驢停穩,發出熄火的鈴聲。不用甯瑪特意提醒,周亓諺也醒了過來。
可能是自小的生活環境開放,他倒是沒覺得有什麼冒犯了甯瑪。
遊離着思緒,周亓諺跟着甯瑪上樓。
門一開,穿堂風将氈闆上的宣紙,吹得飛舞起來。
撲簌簌的,淡淡墨香萦繞。
甯瑪的宿舍是單人間,既是卧室也是客廳。
她快步走進去,從枕頭旁把空調遙控器掏出來,打開冷氣。
“你在沙發上躺躺吧。”甯瑪又把沙發上的抱枕挪開。
那是個小小的雙人位沙發,即使把靠墊都拿走,也無法讓周亓諺完全躺下。
但這已經比醫務室舒服太多。
空調開始徐徐送風,而甯瑪還在忙忙碌碌,不知道在幹嘛。
其實甯瑪沒有照顧人的經驗。
她沒有家,不論上學的時候,還是剛出來打工的時候,住的都是多人宿舍。
但是剛剛,她帶着周亓諺推門而入,讓他在沙發上坐的時候。甯瑪忽然有了家的感覺。
她終于可以大大方方地邀請朋友來做客。
她是這裡的主人。
在周亓諺面前,她是熟悉這裡一草一木的甯瑪。而不是研究院各位老師眼中,那個被院長撿回敦煌不久,無父無母的可憐甯瑪。
甯瑪開始由衷感謝,院長嬢嬢能讓她做這次的地陪。
甯瑪看着宿舍裡的瓶瓶罐罐,猶豫了一下,給周亓諺沖了杯自調飲品。
“蜂蜜杏皮水,你嘗嘗。”
強烈的主人翁意識,讓甯瑪異常興緻勃勃。她捧着玻璃杯,雙目炯炯有神,像瑪瑙。
周亓諺接過,小口嘗了嘗。雖然是溫熱的,但酸酸甜甜,倒很爽口。
甯瑪還在介紹:“其實也不算杏皮水,我隻是放了幾個杏幹。等你好了,帶你去喝正宗的杏皮水,新鮮李廣杏也有。”
糖分補充下去,周亓諺陷在柔軟的沙發裡,吹着冷風,精神漸漸好轉。
隻是甯瑪似乎還在與他生疏,甚至有點小心翼翼。
他開始一點一點回憶,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好像是……從藏經洞出去,他說讓甯瑪别扶着他胳膊後,她就蹭地遠離他起來。
後半截到醫務室的路,也從兩人一起遮陽,變成了甯瑪給他打傘。難怪之後一路奔波,但她都再沒有摸過那把傘。
剛剛騎車時,她也在有意躲避。
周亓諺看着甯瑪收拾東西的背影,本想張嘴道句謝。但話音趕到唇邊,卻忽然不想說下去。
仿佛本能地感覺到,一句“謝謝”能把兩人之間的客氣壘得更高,從此以後,就是遊客和導遊的關系,倒是離朋友的感覺越來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