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和四十八年,榴月似火。
金銮殿如太上老君的煉丹爐一般。百官裹身的朱紅官袍都濕了大片,捂得要生痱子,仍雙手持笏正身站立。
正值人心浮躁的苦夏,碰巧趕上璧國天災人禍頻發,百官皆擰眉深思,時不時長籲短歎,不敢表現得稍有不滿。
國相馮梓樹持笏闆,站在最前,聲蒼如虬龍,“南北不通關本是陛下欽定國策,可在今夏,南直隸的流民又貿然越關,從吉壤、東陵進入北直隸,兩地,一下子多了三萬張要糧吃的嘴,如今已經到了無計可施的地步。”
戶部的人跟着跳出來,“今年國庫也是入不敷出,依舊空虛,并沒有餘糧可供應。”
自嘉和帝登極大寶以來,前些年方好,帝王恪盡本職,百姓安居樂業,國庫堪算充盈。
但很快皇帝松懈,國庫年年負債,流民年年流竄,國糧早就被吃幹抹淨,戶部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情況是這麼個情況,百官都看在眼裡,可是誰敢說出來,不如先解決眼前的難局。
國士柳惠進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一方有難,自當八方來援。吉壤、東陵遇此困局,可由朝廷從臨近借調糧米暫時度過難關,流民回到南直隸繼續種田,待來年收成,将糧米折價還之。流民有了飯吃,自然成不了氣候。”
他洋洋得意,卻被當頭一棒,
“放你爹的狗屁!”
“多少年拆東牆補西牆的庸策,今年還要這麼做,臨近省域那些地方根本就借不出來,他們自家吃尚且不夠,哪有多餘的糧喂給流民!”
唾沫星子直接噴在了他面前。
“國事多艱,紅玉兄消消氣,何必…”
難聽的罵聲一出來,講和的有,旁觀的有,甚至大殿玉簾之後的人,意外地緩緩睜開眼。
嘉和帝二十年不臨朝,為的是修身養性,滋養龍氣,故在金銮殿後室置一玉簾,臣子在前室議,他在後室聽。
方才出言不遜的是敖子龍,字紅玉,他隐約記得是個文官,嘉和四十二年的進士。
傳話的太監從後室進入前室:
“陛下有谕,各位皆是有身份的四品以上官員,有的甚至一品、二品,議事就是議事,言語莫辱了自身。”
敖子龍氣得吹胡子瞪眼,氣的自然不是嘉和帝,而是馮梓樹和柳惠。
一個開腔一個搭話,兩人狼狽為奸已然貪得流油,還要通過流民發财,從百姓賴以生存的糧食中周轉牟利。
一斤糙米不過十五文,獨他們二人就要攫取十文!
他低下嗓來,“陛下,流民無奈越關,實在是、實在是因為年不好,發洪又大旱,關以南已經是餓殍遍野,不能像往年一樣任由其發展,”
“從周圍省份調糧,以前也不是沒有過。朝廷無糧地方也無糧,辦事的人隻好與當地富商借糧,名為借糧實為貸糧,利率高得吓人,即使三鬥米百姓也貸不起,最後解了今年困,沒了明年地。土地悉數落入富人手裡,沒了地百姓來年隻能等死。”
敖子龍突然朝着玉簾方向下跪,“陛下,萬民正在水火之中祈求您的庇佑,不能做抱薪救火的事情,他們真的受不住了……”
‘彭’地連着三個清脆利落的響頭,如同振聾發聩的洪鐘,地闆上見紅也沒有停下,這陣勢讓衆人反應不及,直到太監送來嘉和帝第二道口谕。
太監尖細的小嗓頗為陰陽怪氣。
“朕難不知流民苦,天下苦?朕為天下人之父,為天下人計較,所思慮的比及爾等遠甚。隻會動嘴皮子有什麼用,敖卿有更好的計策直接說出來。”
敖子龍通紅的眼睛頓時清明,周遭人感到奇怪,似乎掉進去了什麼圈套,但又說不上來。
“回陛下,臣沒有更好的計策,隻有一個建議即可解決。”
“調糧使要換人。”
六個字震動朝野,直指國相馮梓樹和學士柳惠。
“每次南直隸流民犯關,我們派去的調糧使本應和富商溝通控制糧價,卻反而強橫逼迫流民簽下擡高糧價的契,與富商勾結收取回扣。百姓無錢便以地抵押,是以流民才越來越多。”
看來這才是敖子龍真正的目的。
柳惠暗暗在心中啐了一口,厭惡敖子龍那輕狂搏名的樣子。
他雖無官要,卻因是馮梓樹的學生,從翰林閣破例能與重要大臣入朝談論,這背後看的都是馮國相的臉色。
他笑呵呵端起嘴角,“敖尚書,你一個管禮部的根本不了解實情,我們哪裡收取回扣,明明是刁商唯利不講理,即便換你也做不好調糧的事情,不過區區換人我們當然同意啊。”
不過區區換人……馮梓樹瞥了他一眼,是要叫他小心說話。
“敖兄如此苦心經營,别人還以為調糧使的背後有什麼貓膩,此事事關戶部,那就讓戶部的人去做,我們都不插手。”
柳惠看似無所畏懼,自然是因為戶部也都是他們的人。
不論誰去做,錢都會進了自家腰包,屆時他也一個銅闆都不會少。
“戶部也不行!”
“吉壤、東陵臨近南北大關,流民進入北直隸必過此地,三教九流人員混雜,情況特殊,每年因官民相沖死傷無數,這種事還是要找當地的父母官,才能徐徐圖之。”
敖子龍和柳惠針鋒相對,各自擺出要舌戰群儒的架勢,互相在對方的唾沫星子中接受洗禮。
正膠粘得拉不開架時,從玉簾後方傳來一陣響動,一對刻着如意龍紋的靴子從中邁出,脆響叮當,滿朝文武登時鴉雀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