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衆嬷嬷應聲,在紫蘿香居的門口悉數跪在原地。
張瑞平說的是‘你’,而不是‘你們’,是以覺得她不敢讓她們跪很久。
她直接從跪着的嬷嬷身邊走過,兀自打開了房門,關上。
從正午一直跪到戌時,跪到夜星繁爍,跪到花影婆娑,嘉和帝的聖旨才到了紫蘿香居。
當場立刻有仆子跪得昏死過去。
張瑞平打開房門接旨,一臉戲谑地瞧着平日作威作福的嬷嬷揉腿的揉腿,踉跄的踉跄。
“死了的擡出去埋亂葬崗,還沒死的都站起來,我餓了,我要吃晚膳。”
嬷嬷們恨得牙根癢癢,卻也沒辦法。
外人隻會聽得謠傳,以為長公主殿下性子淡然,懦弱謹慎。
她們這些陪張瑞平從一歲長到二十歲的老人才曉得其中内情。
她就是一個畜牲。
别惹到她的底線,她任你作踐,惹了她的底線,就等着被折磨到死吧!
戌時一刻。
趙嬷嬷拖着一條跪瘸的腿,滿臉堆笑,将一碟碟精美飯食擺到桌子上,
“殿下,請用膳。”
張瑞平也注意到房門關上了,随意道:
“你也坐吧。”
趙嬷嬷欸了聲,拖出一張矮凳坐下,片刻後突然熱淚盈眶。
張瑞平以為她是疼的,“腿怎麼樣?”
“殿下,我的腿沒事。”
“我隻是想到,今後不能再服侍殿下了,愧對皇後娘娘的栽培啊……”
趙嬷嬷原本是王皇後的人,為了她故意被皇後貶廢,才被嘉和帝看中。
她三歲那年,來了紫蘿香居照顧她。
張瑞平斟了一杯甜酒,遞給她,“苦肉計,可惜你的腿。”
趙嬷嬷拍了拍自己的瘸腿,“至少,還能在陛下面前說上幾句話。”
“殿下,過了吉壤一定要速速逃命,一刻不能耽擱,等到了南直隸就好了。”
趙嬷嬷混濁的老眼瞧着她,像在看自己的孩子。
燭火昏黃。
“母後…怎麼樣了?”
“皇後娘娘康健,希望還能看到殿下回京的那一天。”
趙嬷嬷說這話,是想讓她走之前看一眼王皇後。
張瑞平沉默良久,“時間不早了,我明日一早便動身。”
被她不動聲色地拒絕了。
趙嬷嬷連聲說知道,沒有再表過态,耐心看着張瑞平用完晚膳,便收拾好餐盤,
差最後一個碟子時,她忍不住再開口,“殿下……”
一個恍惚,已是老淚縱橫。
“嬷嬷,睡吧。”
趙嬷嬷身體有些克制不住地輕微顫抖,到底穩住了心神。
嘉和三十二年到四十八年,這個孩子是她……看着長大的。
紫蘿香居的仆子給她準備的包袱薄薄一層,張瑞平裡外翻了個嚴實,隻有三套簡便衣裙和一點幹糧。
隔天一早恭請她上路,個個喜氣洋洋,仿佛終于送走一座瘟神。
張瑞平見了這陣勢,接過包袱,朝着紫蘿香居裡的嬷嬷們莞爾一笑,“我還會回來的。”
吓得她們四散而逃。
門口站着兩個男人,一個穿着青色布衣,另一個也穿着青色布衣。
看見她出門,皆恭恭敬敬地遞上一句“長公主”。
其中一個對她低頭哈腰,滿臉堆笑,頗為殷勤地引她去馬車的方向,讨好道:“殿下,咱們上路吧?”
“你叫什麼名字?”
這麼問,他眼中冒了精光,覺得自己賭對了,立刻抖擻精神,“李滿乾,字正德,原先兵部主事,家在淮揚菜州。”
他還是個出身南直隸的官。
自報家門?張瑞平指尖輕點,“你不錯。”
輕飄飄地留了一句便上馬車。
李滿乾得了這麼一句,自是喜不自勝。
張瑞平掀起布簾,擡眸觀察沒有獻殷勤的那個,季如風。
方才瞧着是剛正不阿,甯直不屈的樣子,現下卻哭喪着臉,有氣無力地和李滿乾上了另一輛馬車。
在人前不一樣,内裡卻都是一模一樣的。
谄媚也罷,剛直也罷,不過是想吸引上位人的目光。
“走!!!”
馬夫高喝一聲,調糧使的隊伍便轟轟烈烈地離開京都,将要前往第一站東陵。
張瑞平解開了包袱,拿出墊在最底下的那套衣裙,襟口處縫着一個小布包。
她方才摸到布包裡有東西。
費勁掏出來,是一張被卷得細細的紙條。
對光一看,
用墨筆寫的‘敖紅玉’三個字,上面用朱筆打了一個勾。
張瑞平嘴角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終于離開京城,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氣。
身後的朱紅城樓漸落,然後消失了。
“陛下,已經看不見人影了,回吧。”
嘉和帝站在城樓之上,說了句最稀松平常的話,“兒行千裡母擔憂,不止母憂父亦憂。”
他擰眉長歎了口氣,“可惜朕同她不似平常父子。”
常公公似乎看出皇帝心事,勸慰道:
“奴知道民間有句俗語,這天底下沒有賣後悔藥的,正是開弓沒有回頭箭,覆水難收的話,已經做過的決定,陛下寬寬心罷。”
“是啊,這天底下沒有賣後悔藥的。能不能回來,全靠她自己。”
“兒孫自有兒孫福,沒了兒孫朕享福。”嘉和帝突然吟道一句俚語,随後暢懷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