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同圈層家庭出身,他們早早就知道了很多同齡人接觸不到的信息,自然而然有共同話題。
她那時懵懵懂懂的,一知半解,試圖融入他們的聊天,鬧了不少笑話。
康繼純總是微笑看着她,不接茬,好像她是個不敲門貿然闖入房間的客人,而甘衡總是把她當一個無知的小妹妹,用親昵的言行戲弄她。
一次在飯局,遇到一個來寒暄的長輩,長輩提前知道了他們的名字,卻搞錯了他們的身份。
“哎呀你就是甘衡的小青梅吧,聽甘董夫人說過,”長輩笑眯眯地拉起康繼純的手,“真是一對小金童玉女啊。”
康繼純溫柔大方地叫了聲阿姨好。
甘衡懶懶地說:“阿姨,那是我表姐,我小青梅是這隻。”他伸出手,掌心按在程荔緣腦袋上,手勁兒不客氣地呼噜,把程荔緣的頭發都揉亂了,好像在薅一隻小狗。
他還說“這隻”。她覺得甘衡是故意的。心裡有一點慌亂,有一點迷惑。
她不知道該不該為這稱謂的私密高興。就好像……她是他專屬的。
那長輩愣了一下,笑着誇了程荔緣兩句。程荔緣并沒有接話。
這樣的心情是很多件小事堆積起來的。常常能讓一個被動承受的孩子沉默一整天。
她像在加了冰的沸水裡煎熬,反刍他說的話。
一會兒因為小青梅是她而開心,一會兒因為他對康繼純更耐心平等,而特别難過。
人如果端一杯水,手臂會不知不覺麻木,程荔緣那時和甘衡相處,似乎沒有感覺到任何壓力,康繼純來了之後,程荔緣才恍惚覺察,原來她一直端着那杯水,早已麻木疲累,甚至沒發現一切背後的真相。
她要放下了。
程荔緣想起了那次康繼純唯一對她洩露了真心。那會大家年紀都小,平時演得再好,關鍵時候還是忍不住圖窮匕見。
“你知道嗎,”少女站在窗邊,罕見地主動和她聊天,臉上親切而懷念地淡笑着,“其實我和甘衡,是沒有血緣關系的。”
程荔緣身體微微縮了下,像被鈍刀子劃了很長一道,一開始沒出血,事後才覺察到損傷深度。
康繼純從小就懂得如何運用語言。有些意圖不必直白。
程荔緣意識到,康繼純一定忍了她很久。
她沉默着想要再做最後一次努力,于是甘衡生日上發生了那件事。
那件事之後,程荔緣覺得,或許甘衡心裡也有隐秘的遺憾,和康繼純一樣的遺憾。
她應該謝謝他們。讓她真的明明白白長大了。
“你還好嗎。”江斯岸的聲音把她拉回當下。
程荔緣回過神。
康繼純現在提到滑雪,甘衡是什麼回答,程荔緣并不在意了。
程荔緣拉了拉江斯岸袖子,江斯岸彎下身,聽她低聲說:“我們先出去吧,太晚了,我家有宵禁。”
江斯岸:“好。”
他虛扶住程荔緣的肩膀,防止其他人阻攔,經過通道門口,甘衡堵在那裡。
他一直盯着他們。程荔緣拉江斯岸袖子的動作,對江斯岸耳朵說話的動作,清晰落入他瞳眸,每一幀都放慢。
江斯岸落落大方看着他:“衡隊,麻煩讓開,我要送程荔緣回家了。”
他們身高相差無幾,江斯岸根本不怕他。
甘衡眼簾半阖:“她是我發小,我自己送她。”
程荔緣:“不用,我跟你沒那麼熟。”
她聲音清脆,沒受這出鬧劇影響,甘衡似乎有一瞬間沒反應過來。
她以前從來沒這樣,哪怕在學校裡,在人前也沒有對他态度有一絲不客氣。
就這麼一遲滞,程荔緣越過他和江斯岸一起出去了。
她身上的球衣和他的長袖輕輕摩擦了下。
甘衡一動不動站在原地,被她抛在了腦後。
新鮮空氣又回到程荔緣呼吸道,她還是不喜歡樓梯,心情平緩下來,對江斯岸說:“我就是過來跟你打聲招呼,其實你不用送……”
話音未落,手腕被扯得很疼,一股力道從後方逮住了她,程荔緣朝另一個方向踉跄,過了兩秒才反應過來:“你幹什麼……放開我!”
甘衡不知道從哪裡趕上來的,直接躬身抱起她,像抱小孩兒一樣,走到了對面一個空房間,随意踢上門,門咔哒落鎖。整個過程不超過三秒。
程荔緣震驚到忘記說話,趴在甘衡肩膀上,視野驟然拔高而暈眩。
“你……你要幹什麼!”她終于反應了過來,“甘衡!”
聽到她用熟悉的語調叫他名字,她的情緒真實起伏,甘衡胸口那股無處釋放的躁動惡意,才緩緩釋放了一些出來。
但還不夠。
他把程荔緣扔到了房間裡的沙發上,這裡看上去像是個不常用的辦公室。
程荔緣在真皮沙發上彈了下,臉都氣紅了,手撐在兩邊:“你是不是瘋了。”
甘衡一動不動地盯着她。
她坐在那裡的樣子,全身繃緊戒備的樣子,讓他真的很想對她做點什麼。
門口傳來重重敲擊。這裡隔音很好,江斯岸的聲音一片模糊:“甘衡!開門!”
甘衡站在那看着程荔緣,從她視角,他看上去更高了,即将向她傾頹的山,投下濃重陰影。
房間昏暗如籠,程荔緣本能生出想逃的沖動。
“你和他關系好成這樣了嗎?”甘衡輕輕地說,他聲音清澈而柔和,“我不在的時候,你們發生了什麼。”
程荔緣腦海空白,思考受阻,聲音鎖在咽喉。
仿佛看透了她在怕什麼,甘衡走了過來,在她面前單膝蹲下,離得太近,程荔緣不由自主向後倒去,變成手肘撐在沙發上。
“你在我十四歲生日上走了,但十三歲生日的時候,你說過什麼?”甘衡的臉逆着光,眉眼看不清,人好像變成了黑暗中的影子,隻剩下聲音。
“你說,會永遠當我的小狗。”
“你跑掉,我可以把你抓回來。”
程荔緣驟然睜大眼睛,回憶呼嘯而來,從她身上碾過,吞沒了視野和聽覺。
小少年的聲音幹淨清雅,帶一點變聲期的沙沉,說話時,仿佛全世界每個角落都有一輪草莓月亮冉冉升起:“那你有一天跑了怎麼辦?我想你了怎麼辦?”
他說他想我。
程荔緣那時還很幼稚,喜歡一切和甘衡有關的強烈假想體驗,沉浸在多巴胺獎勵的純愛劇本中。
“那你就來抓我啊,汪汪汪!”她開心地學小狗叫,學得特别像。
“乖狗狗,乖狗狗。”少年的掌心貼在她腦袋頂,特别溫柔,隻有手指象征性拍拍她的頭發,酥酥麻麻的,細微的戰栗擴散開,好像發絲一樣的電流輕輕鞭撻全身。
這樣的感覺初來乍到,卻是如此迅猛,讓她感覺好到天理難容。
程荔緣樂陶陶地心想,我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