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家呢,他們會認為你離經叛道,會回收屬于你的份額,取消你的繼承權。”
甘衡笑了起來。
他聲音就是這樣,笑起來很好聽,有讓人無條件心折的惑力。哪怕充滿了挖苦。
“正兒八經戀愛過來的又如何,為了維持那一張紙,兩個人演戲演到生出來的孩子也信了嗎。”
蕭阙沒有被他的含沙射影影響。
蕭阙:“那你要跟誰一起演,康繼純,還是其他差不多背景的對象。”
甘衡語氣陰鸷:“你到底在說什麼?”
蕭阙:“假如給你個機會,能讓甘老爺子繞過其他人,把甘家兩邊掌握的資源全部給你,附加條件是和一個他們覺得合适的對象結婚,你幹不幹?”
甘衡似乎覺得他腦子進水了,笑聲更真實了些:“這是你自己的幻想?你以為那些老東西那麼好糊弄?”
蕭阙:“你幹不幹。”
甘衡笑聲慢慢收攏,情緒也完全收回:“你呢,蕭阙,換成是你,能這麼輕松達到目标,你會幹嗎?”
長久的沉默。
冷漠而不懷好意的旁觀,如蛇鱗一樣流動在話語之下。
甘衡的反诘釋放出某種緩慢的力量,談話的天秤似乎正在發生傾斜。
江斯岸看向程荔緣,他有點擔心,昏暗中程荔緣并沒有眨眼,瞳眸平靜到極點。
“……我會。”
蕭阙的聲音很緩慢,語氣坦然,沒有猶豫。
窸窸窣窣的聲音,似乎是落葉被踩到,有人向前了一步。
那人聲音含笑而輕柔,仿佛陰天也能動人:“所以你有什麼資格來審判我呢,孰輕孰重,你不也一樣計算的很清楚。”
這次的安靜比上一次短暫。
蕭阙終于開口:“我不會既要又要,甘衡,你還是放過程荔緣吧,你不應該誘哄她去選哪個大學,不管你對她是什麼感情,她是一個獨立的活人。”
之後他們說了些什麼,程荔緣聽不清了,甘衡好像對跟蕭阙談話失去了興趣,離開去找她了,花園重歸寂靜。
“你沒事吧。”江斯岸低聲問她。
程荔緣搖搖頭,沒有出聲,她現在不想說話。
“抱歉,我不該帶你出來亂逛的,不管他們說什麼,我都當完全沒聽到。”江斯岸認真說,“你也别把他們話放心上,就當個屁放了。”
程荔緣低聲笑了起來,江斯岸見她表情正常,不覺松了口氣。
之前有那麼一瞬間,他以為程荔緣會哭,她眼睛閃爍了兩下,可那不過是外面天光的反射。
過了片刻,程荔緣開口:“我該回去了,不能讓蕭阙一直找我。”
江斯岸馬上說:“好,我送你回去。”
他把程荔緣送回了先前的茶室,蕭阙正等在那裡,甘衡不在。
一看到他們,蕭阙就起身過來了。
他研究着程荔緣臉上的表情,似乎想問什麼,最終什麼都沒說。
“我帶她出去散了會兒心,”江斯岸還是平時的語氣,随性地跟蕭阙打招呼,“沒耽誤你們正事吧。”
“沒有,麻煩你了。”蕭阙禮貌謝他送人回來。
“客氣什麼,程荔緣也是我朋友。”江斯岸意有所指,和程荔緣揮揮手,然後離開。
程荔緣:“我們好像該回露營地了?”
蕭阙:“嗯,走吧。”
來到走廊上,蕭阙停下腳步,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對程荔緣說:“我帶你去看一樣東西。”
無言的交流湧動在空氣中。
他好像知道程荔緣在想什麼,程荔緣也隐約明白了他想做什麼。
“好。”程荔緣望着他,蕭阙微微點頭,示意她跟上自己。
他們繞過走廊,來到一個露台,蕭阙擡起手,讓程荔緣站在廊柱後面,“看那邊。”
程荔緣稍微越過他身體和柱子的間隙,向外看去。
對面另一個大房間的露台上,一小群人站在那邊,觥籌交錯,似乎正在社交。
甘衡的身影不管在哪裡,都是最突出醒目的那個。
蕭阙的聲音在旁邊響起,近距離清晰落入她耳中:“他剛剛還在找你,甘叔叔叫他過去,他就過去了。”
那群人以長輩為主,甘霸原和袁正成也在其中。
甘衡正和一個須發花白的老人說話,對方讓旁邊的青年把一件東西遞給甘衡,甘衡接過,笑着說了句什麼,對方笑了起來,轉過去對甘霸原誇獎甘衡,拍拍甘衡的手臂。
甘衡在這些人面前,言行舉止都很放松,甚至不怎麼認真,他們看甘衡的眼神卻是全然的欣賞,好像恨不得甘衡是他們家後輩一樣。
斜對面有個年輕人,臉型和甘衡有兩分像,長相也很端正,得體地附和長輩的談話,那老人似乎對他也很欣賞,讓屬下也給了他一件見面禮。
“甘衡的堂兄,甘家在體制内的那一系,”蕭阙輕聲說,“甘家以後大部分資源,要麼落在他手上,要麼落在甘衡手上。”
康繼純就站在甘衡旁邊,她笑得很單純,然而應酬自如,并沒有真正的學生氣,那老人指着她和甘衡說了句什麼,大家都笑了起來。
蕭阙也平靜地笑了一聲,這是程荔緣第一次聽見他這樣笑。
“可能隻對冰球除外吧,”蕭阙第一次對她評價甘衡,“隻有在賽場上,我才會覺得他像其他普通同齡人,下了賽場,天賦和汗水對他來說是另一種砝碼。”
程荔緣明白蕭阙想告訴她什麼。
她從來不是他的優先級。
山霧落下,程荔緣眼前好像同時延伸出許多過去,現在和未來。
她内心那個停留在甘衡生日那天的女孩仿佛安靜了下來。
即使他現在對康繼純是原因不明的疏遠和排斥,也并沒有不讓她接近,她背後是袁家。
他們的聯系确實更深厚,康繼純的繼父是袁正成,甘霸原的盟友。
他們同屬一個世界,而她不是。她看得見平等是什麼樣的,但她撞不碎那道分界線。
對面那個大廳裡,能看見一對氣質出衆的中年夫婦,他們的笑容恰到好處,其他人都很尊敬他們,他們或許就像是二三十年後的甘衡和康繼純。
婚姻是利益結合,這樣默契的關系,大概比任何别的東西都長久。
“你要她當你的寵物還是情人……”蕭阙的聲音浮現在耳邊,循環不止。
甘衡今天會做表面功夫,未來也會因為利益和對方聯姻,不是康繼純,也會是其他人。
十年二十年,都說不準。
而她會平凡地衰老,在他身邊就像童年早該被扔掉的旅遊周邊。
内心那個小女孩終于意識到,接受甘衡的提議,就會像溫水裡的蛙,無聲無息地沉淪,一步一步慢慢被煮熟,直到失去呼吸的權利。
另外一個更小的聲音微弱響起,仿佛不屬于她自己,“……世界上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這種機會,一輩子奮鬥都無法得到的東西,點個頭就能得到,為什麼要拒絕,隻要不動心,不喜歡,為什麼不大膽交易呢。”
換個其他人,也許欣喜萬分毫不猶豫地就答應了。
或許她能靠他,擁有一座看似屬于自己的宮殿,地基是他打的,她永遠隻能站在比他低一個台階的地方,被他牽在身邊,即使短暫在雲中飛翔,也會被随時扯回他手中。
見她長久安靜,蕭阙以為她在猶豫。
“我不是什麼好人,你也不用相信我,”蕭阙說,“我隻是覺得你的未來會很廣闊,值得去他身邊之外的任何一個地方。”
程荔緣深深吸了口氣,緩緩無聲吐出。
這痛苦和之前的痛苦不一樣,好像有黏稠沉重的東西終于被瀝幹淨,蟬翼随風振動。
内心有個冷靜超脫的聲音蓋過了其他一切雜音,“感覺到痛苦很正常,最後一點藏在傷口裡的淤血排出,之後傷口就可以愈合了。”
蕭阙看見程荔緣垂下眼睛,再擡起眼時,裡面是淡然的笑意。
“我知道,”她的聲音輕盈而釋然,“謝謝你,蕭阙,我的未來我自己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