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綠色的衣袖獵獵作響,孟甯緩步走進正屋,眼睛快速掃視一周,随即擡起一腳,正正蹬在趙嬷嬷的心口。趙嬷嬷翻滾在地,還未發出一聲哀嚎便暈死過去。
“确實反了。”孟甯視線劃過玉娘母女,拂袖坐在堂上。
“我孟家向來善待下人,想不到竟養出了此等目無國法、欺辱主上的刁奴。”孟甯看向随自己同來的老仆。
“陳大,去賬房領一貫錢,明日不用伺候了。”
被叫到的中年男人應了一聲,與孟珏擦身而過,低着頭将趙嬷嬷拖走了。玉娘癱在地上不敢動彈。其餘女使婆子也是大氣不敢喘,生怕下一個被拖走的就是自己。衆人埋頭将地上血迹擦淨,輕手輕腳地退了下去。
冷雨隔絕在外,賀嬷嬷立在門邊,眼中滿是心疼。孟珏嘴角微動,向她投去一個安慰的眼神。
一時之間,“熱鬧”的沁春院竟詭異地安靜下來。空氣猶如實質,壓得人喘不過氣。孟甯目光緊緊鎖在孟珏身上,指尖不停敲在表章上。
“…郎君……”玉娘終于忍受不住,帶着孟钰走到孟甯面前。豈料她剛一開口孟甯便直接打斷,連個眼風都吝分于她。
“珏娘,這是怎麼回事?”孟甯一掌将表拍在檀桌上,喜怒難辨地說道。
孟珏微微屈身,标準得體的宮禮令孟甯眉心一跳。
“驚擾爹爹安甯,是珏娘的不是。原也不是什麼大事……”說着孟珏讓開身,露出身後的箐蘭墨竹。
“下午二娘子來鏡園與我聊天,順手取了兩張皮子。誰知這倆心大的婢子竟跑來沁春院大吵大鬧。原本我想與大娘要回她倆自行處置,可她二人竟當着我面與大娘争辯。”
孟珏朝孟甯又行了一禮。
“請爹爹明日上奏陛下,着禮部重新擇人,伴我出嫁。否則日後這二人還不定要闖下什麼禍端。”
“若是爹爹公務繁忙,”孟珏上前兩步,從袖中掏出另一道表章擱在上面。“我也另備了表,明日便可交予邢嬷嬷,請她呈于娘娘桌前。娘娘賜人,自是身份貴重,禮數周全,定不會錯。”
孟珏放下表章退至堂下,斂眉垂目,一副乖巧懂事的模樣。孟甯目光挪至桌前,剛觸到“太後”二字便立馬轉開。
“如何要驚動太後她老人家?!”孟甯到底沒敢抓那張表。“你去和親,家遠人生,現在選來也不合心意,用不順手。她們是随你出嫁的,代表的可是我衛朝的臉面,何來身份輕賤?!”
“至于禮節……”孟甯看向孟珏。“你多教教便是了。”
“家中俗務,不必拿到娘娘面前去說,明白嗎?”
孟珏感覺到負在自己身上的重壓,她嘴角上揚,眼裡卻無一絲笑意。
“珏娘謹遵教誨。”
孟甯滿意地點點頭,提起的心終于微微放松。他将手心的濕濡擦在袖中,身體後仰,手搭在椅上,掀起眼簾去看玉娘,目光比雨夜還要森冷。
“钰娘既然身體欠安,府中庶務便交給平娘吧。這段時間你就留在沁春院,待钰娘好轉再回北院。”
此話一出,玉娘雙眼一翻險些暈厥。孟钰眼疾手快,摸出金針刺向她的後腰。尖銳的刺痛令玉娘身體一震,耳邊傳來孟钰壓抑的咳聲,她立馬站起叫道:
“郎君,怎麼能如此……”
尖利的聲音吵得孟甯頭痛,他立刻打斷:
“還有,明日把那兩塊皮子送去鏡園,钰娘還在長身體,日後再做衣物也不遲。”
“郎君……”玉娘瞪大眼睛。“那是給……”
“不必了。”這次出言打斷的是孟珏。
她眼簾輕擡,沒有錯過孟钰指間轉瞬即逝的暗芒。
“二妹身體孱弱,自然比我更需要那皮子。平夏牧場興盛,想來也不會缺我一塊皮子。”
孟珏看向孟钰。
“二妹,大姐即将嫁去平夏,有生之年怕是不能再見。那兩張狐皮就作為姐姐給你添妝的物件。願你得一知心人,一生平安幸福,榮華不絕。”
飽含深意的目光令孟钰心頭一震,她從未見過孟珏如斯眼神。就好像……博覽戲文的看客,冷眼看着戲台上的彩旦醜态百出。
孟钰立馬用帕捂住檀口。玉娘大驚,慌忙将孟钰扶到椅上,又是端茶又是順氣。孟珏收回目光,輕垂眼睫,掩住眼底深處的嘲諷。
孟甯皺起眉,看着亂成一團玉娘母女。
“行了,沒什麼事早些休息吧。”
玉娘眼見孟甯要走,想起這些天汴京各鋪借為永和公主添妝之名送來的各色珠寶綢緞,不死心地再次追問:
“郎君,钰娘的身子骨我知道。不會耽誤我處理府中瑣事,要不……”
孟甯死死捏住那兩張表章,顯然還沒從方才的驚吓中緩過神。寬大的袖子在空中劃出一道冷硬的曲線,怒聲道:
“都喘成這樣了還不嚴重?!從小到大食了多少靈丹妙藥?!你若是連個孩子都照顧不好,我便将她交給平娘,讓她連同瑩娘一起撫養!”
“郎君!”玉娘駭然。她與孟甯成婚十餘載,因着自己命格福貴,孟甯對她多有憐惜。縱是為綿延子嗣納了平娘,自己屋子的雨水也是從未斷過的。如今…如今……
她手腳冰涼,目送孟甯離去,沒有留意耳邊漸弱的咳喘聲。孟珏眼見外面雨勢将停也不願再留,朝玉娘行禮道:
“珏娘不擾大娘,先行告退了。”說着便脫下鬥篷,将墨竹抱起扶到箐蘭身上,頭也不回地出了屋子。方才那守門的王婆候在門口,一見孟珏立馬涎着臉迎上來,搓着手解釋道:
“永和公主,老奴被着冷雨糊住了腦袋,竟然忘了!方才老奴尿急曾離開院門口一會兒,想必墨竹女使便是那時來的沁春院……”王婆一路追着孟珏,見她不理,又看向被兩人護着的墨竹。
“哎呀,老奴眼瞎,竟沒有看到墨竹女使。怎的傷成這樣了,快……”說着一雙大手便朝墨竹抓去。
“多謝王嬷嬷。”孟珏淩空截住王婆的手,眼底厭色隐藏在濃重的夜影裡。
“趙嬷嬷走了,玉娘身邊最是要人。嬷嬷不如回去看看,有什麼能幫上的。何必趟這夜路,濕身又髒鞋?!”
王婆眼前一亮,立馬收回手。
“多謝公主指點,老奴這就回去!”說着也不顧視野昏暗,扭着腚便往回跑。
孟珏取出帕子,将手擦淨。賀嬷嬷一把扯過,丢在地上狠狠踩了兩腳。
“娘子,墨竹丫頭挨了棍,又淋了雨,眼下已經燒起來了。若是不請大夫,恐怕……”
孟珏點點頭,快速扯下玉佩遞給賀嬷嬷。
“嬷嬷,您拿着這玉快去府外尋大夫,我與箐蘭送墨竹回去。”
賀嬷嬷握着那塊玉,手指微微顫抖。
“可……可這是娘娘留給您的唯一遺物啊……”
雨水浸潤了孟珏的密發,汩汩水流劃過眉骨落在單薄的衣上。
“玉佩終究不過死物,不及墨竹性命之萬一!嬷嬷快去!”
賀嬷嬷眼含淚光,咬咬牙朝府外跑去。
天降大雨,各家各鋪早就閉燈歇業了。賀嬷嬷不敢耽擱,看到一家便敲一家,無人應門便找下家。臉上滿是潤濕,分不清到底是雨水還是淚水。
從城南到城北,整個汴京竟無一家醫館應門!
賀嬷嬷再也支持不住,靠牆滑坐下來。雙手掩面,嘶啞的哭聲被迅猛的雨聲遮蔽。
且在此時,潮濕的空氣中忽然傳來一絲苦澀。賀嬷嬷猛地站起身,視線迷蒙中,兩盞昏黃的燈光隐隐閃爍在巷尾深處。
賀嬷嬷瘋了似地跑到燈下,雙手趴在門上細細嗅聞。沒錯,藥味确實是從這裡傳出的!
她用力捶打大門,啞着嗓子大喊:“濟世救民的活菩薩!求您開開門!救救我家丫頭!”
“有人嗎?”
“救救我家丫頭!”
厚重的木門發出沉悶的響聲,賀嬷嬷眼露絕望正要轉身,屋内卻傳來一道中氣十足的聲音。
“别敲了,再敲老朽這門就要塌了。”
賀嬷嬷隻覺眼前一糊,兩行熱淚瞬間劃過冰冷的臉龐。她緊緊抓住門環哽咽道:
“活菩薩,求您開開門,救救我家丫頭。她受了棍還淋了雨,現在昏迷不醒高燒不退,若是不及時醫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