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言不發地站在檐下。清風徐徐,吹動少女輕盈的衣袖。賀嬷嬷額頭滲出冷汗,手不自覺地緊握成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孟珏頭上的茶盞。
調皮的光點在未幹的水窪中上下躍動,孟珏眼睫微挑,腳尖輕點,步履沉穩地來到邢嬷嬷面前,緩緩屈身。
邢嬷嬷擡手,将茶蓋拿起,溫熱的水汽帶着茶香升騰而起。賀嬷嬷上前接過茶蓋,目光卻緊緊鎖着盞中靜谧水面,一點聲響也不敢發出。
待樹影微斜,茶香散盡,邢嬷嬷才将茶盞端了起來。
“公主天資聰穎,老奴已經沒什麼能教給您了。”邢嬷嬷将茶盞輕輕放在桌上。她在宮中這麼多年,還是頭一次見到孟珏這樣的人。堅毅聰穎,不卑不亢。
到底是張家的血脈……
邢嬷嬷收起眼底殘餘的絲縷溫意,她雙手扶起孟珏,屈身行禮道:
“明日起,官家會另派人來教您……”
“騎術。”牆邊響起一道陌生男音,輕巧地接過邢嬷嬷的話茬。孟珏聞聲看去,隻見一束發高尾男子身着靛藍馬服,手執馬鞭,斜靠在鏡園搖搖欲墜的門上。
男子眸色明亮,接到孟珏投來的目光立刻直起身,臉上帶着肆意輕快的笑,大踏步朝她走來。
“邢嬷嬷好。”男子雙手抱拳,語氣十分親昵。
對着男子咧出的八顆牙,邢嬷嬷貫是冷肅的臉也和緩下來。
“肖小将軍,您怎地現在就來了,官家的旨意還未傳下來呢。”
男子拿馬鞭的手随意擺了擺。
“我這不是好奇嘛。”男子将目光再次轉向孟珏,身形則靠邢嬷嬷,像是要說悄悄話,聲量卻不減分毫。“聽說那位可是被楚先生罵慘了,我見着時臉黑的就像…燒糊的鍋底。您是不知,昨晚虎豹營人人自危,連廄棚裡拴着的馬都不敢打個響鼻……”
邢嬷嬷面上先是一愣,緊接着似是在腦中略略想過些什麼,闆着的臉也隐隐透出笑意。
“罷罷罷,索性老奴也完成了官家的使命,這裡便交給你。”
男子面露悅色,剛要點頭,園外卻緊接一道急聲。
“是肖指揮使來了嗎?”園門大力推開,孟甯身着朝服,拱着手來到男子面前。平娘緊随其後,飽含深意地朝孟珏看了一眼,孟珏并未避讓,而是淡然地接下了她的眼神。平娘心頭一松,随即又帶了些許謹慎,手中帕子的攥得更緊了。
“禮部郎中孟甯見過肖指揮使。”孟甯躬身行禮,寒鋒般銳利的目光在孟珏臉上打了個轉。“敢問肖指揮使前來可是娘娘有什麼旨意?!”
肖鎮西敏銳察覺到了孟甯謙恭之下隐匿的寒意,腦中忽然想起昨夜楚渙的話:
“你們既已無能,索性就更無能一些,多替拓跋恭選幾個妃子,以免那勞什公主還未到平夏便遭了什麼禍,壞了你們的大事!”
肖鎮西眼風一掠,将園内景色盡收眼底。手中鞭子崩得梆緊,望向孟甯的目光也失了溫度。
“現在舉國上下都在籌備和親事宜,我自然是為此事而來。”
“傳官家旨意,從今日起,我會每日前來教習永和公主騎術,直至公主出嫁。”
此話一出,不光孟甯一臉震驚,就連孟珏心中都是一顫。
要知道肖鎮西可是皇城司正指揮使兼慶州團練使,雖說品階不高,手中卻是有實權的。而且……
孟珏眼中劃過一絲暗芒。
肖鎮西與官家自小長大,是正經的保皇派,在官家心中的分量不可與常人相比。
邢嬷嬷倒還罷了,她可不信自己有本事能請來這位做自己的老師。何況……
官家怎會突然叫自己學習騎術,還是叫肖鎮西來……
要知道,五月初官家出宮祈福,途徑梅林卻遭刺客伏擊險些喪命。殿前司指揮使因此事被問斬,職位也空了出來,此時調肖鎮西入京,意味太過明顯。怎會突然……又要随自己出嫁?!
孟珏想不通的事,孟甯自然看不透,但總歸不是他所擔憂的那件事。孟甯收回壓在孟珏身上的寒光,面上露出幾分誠惶誠恐。
“這怎麼使得?!肖指揮使日理萬機……”
肖鎮西揮手打斷:“諸事都抵不過和親的事,況且……”
他餘光看到一臉若有所思的孟珏,心中一動,話鋒又是一轉:“我已于今日卸任指揮使職務,現在不過一介白身,孟大人不必如此恭敬。”
如果說方才孟珏心中略有驚訝,此時便是驚詫了。肖鎮西在京職務被罷免了?這怎麼可能?!
肖鎮西一樂。想他在牆頭趴了一早晨,都沒見這小娘子臉上起過些許波瀾,現在總算是看到她另一副表情了。
他朝邢嬷嬷使了個眼色,邢嬷嬷心領神會,又恢複成平日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樣,冷着臉對孟甯下逐客令:“官家旨意不可耽擱,孟大人請——”
孟甯心中急切,他自然想與肖鎮西多說說話,好套套官家的心意。可邢嬷嬷那肅穆的面容又叫他不敢多留,目光在孟珏身上頓了頓,到底還是陪着笑臉退了下去。
待邢嬷嬷關上鏡園的門,肖鎮西才将視線重新投到孟珏身上。其中有探究、有興味、還有些許欣賞。
二人隻隔了一臂之遠對視不語,霞光穿過青絲映在彼此的臉龐,隻剩下耳畔清風在空中盤旋。
“潛龍在淵,蓄力方可一飛沖天?!”
孟珏一愣,肖鎮西眼中笑意更盛。
“須眉尚且以身報國,此身亦可?!”
“你……”孟珏腦中快速劃過一道身影。
昨夜那位老人,孟珏心中不是沒有猜測。尤其是他交予自己的那個藥瓶。
胎薄釉厚,底部留有細小的支釘痕迹。那是汝窯燒制的瓷瓶,專供官家不入民間,孟珏也隻在張敏陪嫁裡見過兩對。
因着心中的那點猶疑,孟珏也對老人講了些漂亮話。
國家之重,絕不是她一人便可擔起的。她沒那個心思負起全天下人的性命,就如天下人也一樣不在乎和親的是誰、她可否願意将自己的一身紅裝埋裹在黃沙凜冽的蠻北。不過她也不怪罪任何人。
生身父母尚且拿她去換富貴榮華,她又怎會在意芸芸衆生的想法。
孟府還是平夏,對她來說都一樣。若就此還了生養之恩,倒也不錯。
“孟大娘子?”
肖鎮西清潤的嗓音傳入孟珏耳中,擾亂了她的思緒。孟珏擡起頭,将将就撞進了一雙澄澈如水的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