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筆帳我定是要讨回來的,待你下次回來,可不要與我講情!”
屋外聲響漸起。孟瑩站起身,惡狠狠地瞪了孟珏一眼,頭也不回地朝外跑去。
墨竹呆呆收好孟瑩的钗,與孟珏對視一眼。
“從前倒不知三娘子竟是這樣一個妙人。”
孟珏輕笑一聲,從前種種不自覺浮上心頭。她将銀钗輕輕放入妝奁,心中倒是升起一絲淡淡的暖意。
隻是這般輕松的時刻也不過須臾,孟瑩剛走邢嬷嬷便帶着宮中女官推門而入。邢嬷嬷替孟珏整了整繁雜的頭面,恭聲道:“吉時已到,請公主前往宣德門謝恩。”
墨竹箐蘭扶起孟珏,南枝紅豆從後托起厚重的禮服,衆女官舉着紅燈錦織朝前開路,一行人緩緩走出鏡園。嘈雜的聲音驚起尚在酣睡的飛鳥,孟珏停下腳步,目送鳥兒飛沒入林間。
“飛鳥沒何處,青山空向人。”
孟珏輕歎一聲。腳下紅毯望不到頭,耳邊絲竹禮樂聲不絕于耳。她邁過門檻,再沒回頭。
為彰顯衛朝對于此次和親的重視,太後下旨汴京主路禁嚴一天,五品以上官員均要在路旁恭送和親儀仗出城。因此,即便天剛蒙蒙亮,汴京街頭也有不少身着官服的朝廷中人揉着惺忪的睡眼朝孟府方向不斷張望。汴京百姓更不必說,連綿不絕地圍在禦路兩側,翹首期盼着儀隊身影。
與府外熱鬧鼎盛的氣氛不同,府内過處冷清異常。往日早起的仆從被拘在外院不得擅闖,鮮紅的帳幔孤單地挂在檐廊之上,随冷風上下翻飛,發出怆然的回響。
盡管孟珏已入玉牒,但忠孝之禮不可廢,孟珏依舊要與自己的身生母親拜别。一行人來到東院,平娘早早便候在門口,一見領首提燈女官立馬招呼上前:
“公主辛苦。大娘正在堂上候着呢,時候不早了,快入内吧。”
隊仗絲竹漸弱,面前廂門卻緊閉不動。孟珏一臉平靜,邢嬷嬷皺起眉。
“孟家大娘呢?為何不來接見?”
鋒厲的聲音和着冷風灌入平娘耳中,她心下惶恐,趕忙解釋:
“孟家大娘身體不安,方才還叫人去廚房煎一帖藥來,今日風急……”
作為通判之女,平娘又怎會不知玉娘此舉是大不敬之罪。可她也知,事理不是什麼人都能說得通的。若是傳揚出去,隻怕孟府的名聲便要丢盡了。孟甯隻顧自己,她卻不能丢下女兒。
她一切想好,遂也不再理會東廂房的事,隻緊着照料前院的迎候差遣,眼看時辰将近才又踩着點趕回。本以為事吉全備,卻不料一向鐵面的邢嬷嬷會在此時突然發難,替孟珏出頭。
“永和公主乃皇家宗室子弟、孝義仁太後獨女、今上的同袍兄妹!别說一個連诰命都沒有的官内人,就算是德慧太後膝下的永樂公主也是要與永和公主行禮問候的!孟家大娘竟敢如此輕賤怠慢,豈不是将皇室尊嚴視作無物?!”
邢嬷嬷自和親人選定下後便一直教導孟珏,平日眼過耳聞對這種事也見了不少。
雖說本朝對各教的信仰并不轄制,但邢嬷嬷卻對這所謂的巫術祝禱敬謝不敏。原因倒與孟珏無關,隻是她對這種僅憑一事一言便敲定命格的巫術嗤之以鼻。
若隻論及生育加之在娘親身上的痛苦,那天下諸人皆可算是自己身生母親的冤孽了。
更何況,且不說她與孟珏太婆——那位冠絕京華永濟縣主有過一面之緣。這一月下來,自己日日與孟珏相處,她的為人個性,邢嬷嬷都看在眼裡。
旁的不說,便是那道旨意,這整座汴京城也再找不到一個女子能像孟珏一樣,一臉淡然的領旨謝恩了。
平家那位大娘子,隻是聽太後略略提了提替嫁一事,便兩眼一翻地暈倒在慶壽宮中,爾後更是府門未過連夜趕回了外祖家。
這場和親,整個衛朝子民都感念孟珏的付出。隻有她的身生父母,一個恨不得将她敲骨吸髓,另一個則視她為毒物對她避之恐極。若不是南枝暗中探查,她竟不知孟家憑這樁婚事撈了如此之多的好處!
孟嬷嬷腦中不禁回想起方才從鏡園擡出的嫁妝。
孟珏的嫁妝宮中共賞下二十八擡,孟家添了四擡。方才她見擡箱侍衛臉上有異,便叫南枝打開查驗。這才發現由她親自打點的滿滿三擡珠寶隻過了他孟府的家庫便生生少了一擡半,八擡皮料滿打滿算也隻餘四擡。幾人重新裝箱竟餘了八個空箱!而孟家所添的四擡嫁妝,也不過是些被褥布匹,卻也不是什麼稀罕之物,一看便知是充數罷了。
官家讓他坐上禮部郎中,原本是心存愧疚,給他親自負責女兒婚事的機會。誰料他們拿了汴京城各鋪賀禮不算,如今還敢私扣下宮中賞下的嫁妝!
天下怎可有如斯父母?!
邢嬷嬷閉氣,臉色更冷。
“速将孟家大娘帶來,皇家禮儀,不可耽擱!”
平娘哪敢再答,連連應諾朝東廂跑去。墨竹心中悲苦,她擡頭看向孟珏,卻見孟珏眼眸深若寒潭,目光直視前方,仿佛任何事都激不起她眼底的波瀾。
興許是玉娘早在房中聽到了外面動靜,不過一炷香的功夫她便攜着钰娘來到孟珏面前。她原本還要擺譜,卻見邢嬷嬷森寒的目光朝她疾射過來。玉娘心中大駭,偏巧懷中钰娘忽地咳嗽起來,她顧不上許多,連忙埋頭去看钰娘,借此将臉藏在襟中。
邢嬷嬷立目而視,還要再言。孟珏卻上前一步開口道:
“周娘既然身體有恙,那便長話短說罷。”
隻見孟珏提起厚重繁複的禮裙,忽地跪在地上。霞光爬上雲梢,珠簾爍出灼灼光彩。
“小女孟珏幸得緣分與您母女一場。”孟珏躬身磕了三響,紅豆最先反應,一把扶起孟珏。孟珏手指用力回握紅豆,面上依舊平靜。
“此去别後,吾便是孝義仁太後之女。從前之事皆若浮雲,無論如何,孟珏都望您從此福壽綿長,富貴榮華。”
孟珏說完,終于将目光投向玉娘。唇間熱氣化作白霧模糊了視線,那人卻始終沒有與她哪怕一個眼神。良久,她自嘲一笑,手上脫了力,擡眼去看邢嬷嬷。
“走吧。”
邢嬷嬷上前,将孟珏微涼的手攥于掌心。
“啟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