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之後,孟珏再沒再見過文骛。但他卻在她身畔加派了許多身着玄甲的侍衛。邊北局勢,孟珏心中總有疑惑,但卻一直沒能想通其中關竅。直到那天,永樂文骛相見,她才從兩人對話中抓住了些許的靈光。
明明掌管鄜延路的延安府是距平夏最近的府衙,為何每每與平夏交戰的卻是遠在河東的神衛軍?
張家是開國元勳,自前朝起便一直鎮守延安,對鐘氏一向忠心耿耿。衛朝曆代皇帝,無不是在張家的支持下才能坐穩江山。怎麼如今……張家對中央反倒是一副聽調不停宣的态度,甚至對同為皇黨的文家見死不救?!
孟珏想起那日文骛對張家那厭惡的态度,與她太婆處聽到的完全相悖。張文兩家到底……
孟珏正思索着,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她回神望去,是肖鎮西。
“是在擔心你那嬷嬷?”肖鎮西的目光克制有禮,見孟珏面色不虞便出言安撫。“她身邊留了專人伺候,等她病好自會有人護送她北上。”
孟珏鳳眸微眯,手不自覺撫上心口。下意識地,她轉移了話題。
“有驿官照料我自然放心。隻是每日坐在車中有點悶,看你們整日馳騁有些羨豔。”
肖鎮西哈哈大笑。
“待過了黃河,我們便走鄉道,到時候我想辦法叫你出來透透氣。”他揮了揮手中的馬鞭。“你才剛學會騎術,此時正是鞏固的時候。有我在側,也可再指點一二。”
孟珏敏銳捕捉到關鍵:“鄉道?不是官道更便利一些嗎?”
肖鎮西撓撓頭,眼中閃過一絲尴尬。
“官道有官道的好處,鄉道也有鄉道好處。”肖鎮西沒想到孟珏隻一句話便察覺出了異常,連忙打個哈哈糊弄過去。目光移開望向林中休整的衆人,神色卻逐漸陰郁下來。
“師父?”
肖鎮西眨眨眼:“什麼?!”
孟珏順着他的目光看去,隻見一路上同鐘攸起哄惹事的那幾個宗族子弟正斜靠在樹邊戲弄着往來的陪嫁婢女。孟珏皺皺眉,原本放松的身體微微繃緊。紅豆笑眯眯走過去,彎下腰不知說了什麼,那幾人便拍拍土爬了起來,眼神瞟向孟珏,帶着些許蔑意,三五成行走開了。
肖鎮西拳頭咯咯作響,南枝伸手拍在他肩,肖鎮西一把甩開她的手,背過身去尋一旁吃草的躍靈。
孟珏跟上去,手指輕輕撫摸躍靈的頭。
“我遲早……會将那幾個人的頭按在馬糞裡狠狠地踩!”
孟珏歎了口氣。
龐太後眼光果真毒辣,費勁搜羅起這些貨色安插在慶州軍中,便是吃準肖的脾氣必容不了他們多久,到時無論如何,都對太後一黨有利。
也許是孟珏的态度點燃了肖鎮西,他突然怒氣沖沖地說道:“文骛也不知是怎麼想的!放任陸齊上表将我調出京城也就罷了,如今竟然還任由慶壽宮插手邊北軍務,還不叫我理會!?”
“豈不知軍紀森嚴,不可觸犯。若是叫這群渣滓入了慶州,世人還道我成了權柄的卒子、佞臣的走狗!”
肖鎮西這話倒提醒了孟珏。
此前邊北軍事一向是鐵闆一塊,龐太後的長兄即便是樞密使,掌一國軍機要務,但對邊北一直都是鞭長莫及。龐家軍隊雖多,但大多把守京畿及江南各處。如今龐氏入北,刨去皇黨勢微這一可能,剩下便隻有請君入甕這一選項了。
孟珏隻在一瞬之間便猜到了文骛的成算。她看着肖鎮西,到底…不希望這樣一雙澄澈的眼眸染上陰郁的色彩……
“也許文将軍是心中另有籌謀,才會如此。”孟珏暗歎一聲,壓低聲量開口道。“是否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也未可知。”
肖鎮西一愣,猛地看向孟珏。
“師父性格單純赤忱,本就不适合待在爾虞我詐的皇城。殿前司位高權重難免惹人注目,文将軍興許是擔心師父的安危才會叫您返回慶州。畢竟,馬兒天生就是要在草原上奔騰的。困居于一牆瓦地,遲早會憤懑而終。”
文骛是否真以此作旗來掩飾旁餘她并不确信,隻是……她也不相信太婆口中那個不輸叔翁的男人會如此坐以待斃。
“你是說……”
孟珏苦笑一聲。
“我雖并不認識那位河東安撫使,但那般勢如猛虎的人物,應當不會輕易将地盤讓渡出去。此時是為多事之秋,将軍切莫因心焦而走錯了棋,反叫布棋者捉了把柄。”
永樂、獨孤家、陸家還有…張家……
邊北局勢一定,文骛便能騰開手去做真正要做的事了吧……
張家……
孟珏想了想,決定直截了當。
“肖将軍,其實有句話早在方侍衛進城時我就想問了……”
“我們改走鄉道,采購糧草,是為了避開張家嗎?”
肖鎮西為人耿直,她若試探發問難免惹他不快。此時氣氛正好,還不如直接開口,這樣更能達成目的。畢竟,她有非見張家人不可的理由!
“我們不走官道,确實與張家有關……”果不其然,一語驚醒夢中人的肖鎮西心情大好,他思忖半天到底還是答道。“那天,永樂公主與你談及的調令一事……”
孟珏心頭一跳,隐約覺得自己就要摸到關鍵了。
可方簡息卻在此時帶着人馬趕過來,面露急色地高喊:
“将軍,不好了!鐘攸被赫連山的山匪劫走了!”
——
林中馬道,馬蹄激起勁風,蕩起陣陣煙塵。
身下馬兒健步如飛,鐘攸反綁在馬背,隻覺五髒六腑都移了位,嘔意不斷翻騰而上,随時可能沖破喉嚨噴射出來。
“噢噢——”
身前山匪似乎将他的痛苦視作一種樂子,口中發出愉悅的哨聲。為首那個右眼有疤的男人朝鐘攸看了一眼,然後以一種極為詭異的方式在狹窄的林道間轉過馬頭,輕夾馬腹朝他奔來。
“如何?這可比縱兵搶糧有意思多了。”男人放緩馬步,與他并肩而行。雖在朗笑,鐘攸卻牙齒打戰。
“…大爺…大人……求您…唔……求您饒了我吧……哕…我再也……再也不敢了……”
男人鳳眸一挑,神色依舊未變。
“嗳?方才我見那糧鋪掌櫃與你求饒時,你明明是一副樂在其中的樣子~”
烈風狠狠刮過鐘攸面頰,男人在如此速度下居然彎下腰直視他的眼睛!
“做人兩幅面孔可不太好……”男人臉上笑津津。“方才你與那掌櫃是咋說來着?你是啥王郎君?你再報與我聽聽?大人~”
鐘攸面色慘白,哪敢搭話。男人直起腰來,坐下駿馬不能全力奔馳,不耐煩地甩了甩首。男人朝後面馬車望去,扯開嗓子大喊:“賈一,按計劃在老地方待命,其他人随我來!”
一行人連連怪叫,追随帶疤男人拐進旁邊小徑,剩下三人則放緩速度,護送一輛馬車沿林道繼續奔行。
“頭兒,接下來怎麼辦?!”一魁梧大漢打馬而來,腰間别着的彎刀發出攝人心魄的寒氣。鐘攸拼命向後仰去,唯恐觸及一分。
男人朝鐘攸瞟了一眼。
“怪我心急,大魚還沒入窩就急着收網了。啧……”
鐘攸一聽,連忙搭話。
“大人……我不是什麼大人物,隻是個侍衛而已。您要想抓大魚,需去渡口二十裡外鄉道旁的樹林裡,北上和親的公主就在那裡休整,還有慶州團練使,都在那兒……”
與他同馬的男人從後甩了一鞭子,抽的鐘攸嗷嗷直叫。帶疤男人舔舔唇,眼中發出詭異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