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杭澈已經剝了一小捧果肉,很自然地遞了過來,宋知直起身子,伸手接過,一粒粒綠色裹着白衣的堅果,從那人手心輕盈地滾落到她的手掌。
杭澈自己也撚了一顆,舉在眼前,繼續開口,“我很幸運,第一部電影就拿了獎。”
像在說别人的故事,她的聲音很好聽,很容易就被帶入到那個情境和畫面中。
她記得那天她拿着獎杯回家,杭圖南扶着司鶴潔在四合院門口迎接她。
“老師!媽!”
她扶着老師另一邊手臂往裡走,一面讓司鶴潔注意腳下台階。
老人等不及,望着母女倆,“我說什麼?丫頭就是演戲的好苗子!”
杭圖南語氣感激,“是啊,多虧了常老您堅持,不然我一時半會真想不開。”
“做父母的,為子女計深遠,是不錯的,但也要讓她自己選喜歡的路才行嘛,我們清清真是太棒了!”
老太太越看獎杯越歡喜,盡管這樣的獎杯她年輕時候拿到手軟,都能堆成積木,後來幹脆都打包成廢品賣了,最後杭澈直接把獎杯送給了司老師,現在還放在正廳的置物架格栅裡。
一家人慶祝了一頓,母女倆回了西廂房,杭澈怕母親失落,安慰道:“媽,以後我會拿很多的獎杯。”
杭圖南疊着衣服,整理衣櫃,“傻女兒,媽又不在乎這些,司老師對你有恩,對我們母女有恩,你做得對。”
“嗯,我知道的。”
她走過來,拉着杭澈的手問,“拍戲辛苦嗎?”
杭澈心下一酸,立馬咧着嘴笑,“不辛苦,挺好玩的。”
手被輕輕拍了一下,“在老師面前可不能這麼說,不能把演戲當玩笑。”
杭澈回:“我知道。”
“知道知道,就會讨巧賣乖。”杭圖南深深地望着女兒,果真是長大了。
“媽媽,這些年你辛苦了,這個你拿着。”杭澈從身邊的書包夾層拿出一張卡遞到母親手裡。
“這是?”
她雙手撐着膝蓋,一臉得意,“這是我的片酬,我可以掙錢養你啦!”
杭圖南欣慰一笑,伸手撫摸她的腦袋,把銀行卡推到她身邊,“真乖,媽媽怎麼能要你的錢呢?”
“你拿着吧,我的就是媽媽的,對了,你猜猜多少?”
杭圖南搖了搖頭,止不住的笑意在臉上蔓延開來。
杭澈伸出一隻手,五指張開,“50萬!”
“我們清清,真厲害!”
杭澈順勢倒在媽媽懷裡,抱着她,享受難得的親近,“以後我會掙很多很多錢,我們在北京住自己的大房子,然後呢,專門留一間練習室,這樣您就不用在大提琴下面墊這麼厚的棉被了。”
“好~”
“我還要給你買個按摩椅……還有還有……”
宋知用食指撥弄着手心的堅果,心裡不是滋味。
上一次,杭澈和她搶它們,這一次,送到手裡,她卻食之無味。
“後來,我又拍了幾部戲,片酬還可以,終于如願住進了自己的房子。但後來因為罷演的事情,面臨高昂的賠償金,我決定去韓國試一試,在國外的時候,有一天她打電話和我說,不想在劇院了,想多存點錢,想去培訓學校...”
圖南圖南,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後乃今将圖南。
從宋知第一次聽到杭澈母親的名字,這個女人在她的心裡就已經有了形象,必然是一位志向遠大,堅強獨立的女性。
當她一個人獨自帶着女兒在異鄉拼搏時,尚能堅持理想和追求,又怎麼會為五鬥米折腰呢?
“後來她實在經不住我追問,說是為了多陪陪我,可是...”說到這裡,杭澈帶着哭腔,情難自抑。
追悼會現場,杭圖南的老師臨走前給她留了一封信,揭開這一段塵封往事。
那時間,杭澈因為罷演和戀愛绯聞,慘遭全網黑,劇團那些同事也從原來的恭喜羨慕,漸漸疏離。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在哪裡都是一樣的。
杭母自然不在乎這些,但有一天,劇團收到了舉報信,通篇闡述了上梁不正下梁歪,杭圖南和她的老師有不正當關系,從而當初通過了面試,此等品行惡劣,态度不端的人怎麼能污染了國家樂團的藝術殿堂。
這封舉報信不知怎麼被傳播開來,整個單位風言風語,盡管她和老師身正不怕影子斜,但哪裡抵得住衆口铄金。
三人成虎,影響惡劣,尤其還是兩位女性,很快上面領導就找了她們分别談話,盡管杭母的各項入職手續正規清白,但難堵悠悠衆口。
最後為了保全老師的名譽,杭圖南主動辭職,不得不放棄了她追求的事業和熱愛的藝術。
她的确是她最優秀的學生,而她卻再也無法自诩是她稱職的老師。
知道這些的杭澈,陷入了自我厭棄的漩渦。
如果不是因為自己,母親可能還在做着自己熱愛的事業,她還那麼年輕,即便退休也很遙遠。
她終于忍不住眼淚,止不住地抽泣,“我們一直說要來海南,一開始因為媽媽演出忙,後來因為我拍戲忙...”
她自責,她懊惱,她悔恨,她從未有過地讨厭着自己。
“前一天,她明明給我打了視頻,我卻因為拍戲沒有接到。”
她從來倔強,但此刻所有的防線全面潰敗,不堪一擊。
“我不隻是因為,因為失去她,才,才這麼難過。”
斷斷續續,泣不成聲。這些天積攢的眼淚終于奔湧而來。
宋知當然明白,還有這個簡單的旅行願望,還有那通沒有接到的視頻通話,她不怕杭澈哭,隻怕她又什麼都忍着,憋出好歹。
哭一哭吧,哭出來,那些委屈和悔恨才不會像巨石一樣,壓得人喘不過氣。
但好心疼啊,她死死地攥住那把堅果,早已顧不上疼痛。
“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我知道你的痛苦,你的遺憾,你的掙紮,你的崩潰...
收拾遺物的時候,杭澈拿到了透明塑料袋裡的手機,她抱着自己在沙發上翻着那些□□動态。
媽媽的□□動态。
--【我隻有女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