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經曆了半夜出門買床品,順帶在超市購入速溶咖啡,一次性紙杯,鞋套等必備用品的波折以後,周平總算在陌生的房間裡鋪上嶄新未洗但湊合用的床品的床上整理自己的行李箱。其内容包括但不限于必要資料、書籍、紙筆、藥箱,以及少量換洗衣物。
将資料和書籍放上書桌的時候周平忽然有些怔愣,又側頭看向滿滿當當的書架,頗有年代感的書架沉默無言。
敲門聲恰是其宜地打斷了他剛升起的疑惑。
“博士,收拾好了嗎?能打擾你一下嗎?”
來了,總之應當有此一劫,早應付早好。周平起身,徑直去開了門。
張懷予拿着一本相冊,神色有些局促,但本着命中當有此一劫,早問晚問都是問的決心,他踏進房間。
“不好意思時間有點晚了,但是總之,因為各種原因沒有留下多少。我剛才去找到了幾張我哥的照片,想拿給您看一下。或許、或許您看過以後可以再去問問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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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是看别人的照片,卻有着像是照鏡子一樣的極其微妙,又不敢深思,處處怪異的違和感。相冊裡甚至有小學時期的周欽和,有與弟弟的合照,有中學時候參加的校園表演,有高中時候的競賽獲獎。此後就戛然而止了。與他一模一樣的人的過去是薄薄相冊中的剪影,放映出一個完全陌生的短暫人生。
周平不知為何有些頭疼,他合上了相冊。
張懷予不知為何有些眼酸,他合上了雙眸。
“外貌大約隻是巧合,我沒有任何這些照片、學校的印象。”
這個回答并不意外,但是沒有關系。張懷予點點頭,又直接了當地問:“我哥當時是被歹徒刺傷心髒,失血過多,不治身亡的。我上次看到博士你的藥箱,也有不少心髒,血液方面的藥,我想……”
但接下來的話,他卡住了,雖說總應問此一遭,但他怕大半夜問出口是不是有些耍流氓——但是除了問您能不能脫一下衣服讓我看看胸口位置有沒有傷痕以外,還能怎麼開口問?
他想不到的是,周平聽了他的話,沒說什麼,隻是幹脆利落地解開了領口的衣扣。
此時周平隻穿了一件襯衣,外套随意攤在床上,雙重的燈影下肩膀單薄得很;将領口衣扣打開時,他沒有一點猶豫和遮掩,手繼續下移,解開衣扣,一顆,兩顆,三顆。
張懷予心中滋味極其複雜。他在期待什麼?又或者說,對方如此坦蕩不遮掩,他本來就不該懷有期待?
然後他清楚地看見,周平的右側胸口,心髒位置,确有一道狹長的、陳年的傷痕。
他幾乎要驚叫。
周平卻淡然道:“我說過,我很多年前動過一場大的手術。在國外留學的時候出的車禍,那時心髒附近受過傷,手術開刀的刀口就在這個位置。手術還算成功,後續也一直按照醫囑用藥。”他又一步步把衣扣扣回去,細緻地回到最後的領口位置。然後他輕描淡寫地補了一句,“聽說差點沒能下手術台。”
張懷予的臉色白了幾分,大約是剛才湧上頭的熱血一瞬間又各歸各位,發出一聲笑又似一聲歎息,他重新将相冊拿到手上。
周平嘴微張了張,似乎有什麼話想說,但停住了,隔了一秒,隻說:“我也知道你當時要我住過來有你的私心,就是為了能進一步做個驗證,還有什麼想問的,都可以直接問吧。”
“不是。”張懷予搖頭否認,但他沒有否認關于“私心”,“沒有,我有私心,但這個不是。我也想查到真相,當年決定報警校,當警察,一開始是為了我哥的案子。”
“抱歉,是我妄加揣測。”
“太晚了,不打擾你了。”張懷予抱上相冊後退一步,此刻的笑容卻輕松而自然,“早些休息博士,誰都料不到今天的突發狀況,現在時間雖然有點晚了,幸好後邊是周末,案子也結了,能多休息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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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平輾轉反側了許久。
久到他按亮了台燈,悄悄摸起來,幹吞了一片止疼片。
剛才他終究沒有說出,他雖然對那相冊裡的一切毫無印象,但他也沒有過去的人生。
那場車禍讓他在病床上躺了大半年,醒來的時候,也失去了關于過往的絕大多數記憶。
他的過去,僅來于姐姐的口述,一些來自他以為是陌生人的親切關照,幾張證件照,以及拿起醫學方面書籍時無盡的熟悉感。他就覺得他的過去理當像是姐姐說的那樣。
生母死于難産,生父随後病逝。幸好姐姐年長他十六歲,又足夠出類拔萃,足可以照顧他。姐姐參與項目出國以後,将他托付給親戚照料,在項目結束以後又将他接到國外深造,直到一場車禍讓他忘記一切。
但他剛開始時不想說,因為記憶來自别人口述,說不出什麼細節。剛才他又忽然不敢說。
他不太敢給張懷予一種過于虛無缥缈的希望,那太容易幻滅。如果希望再次幻滅,失而複得得而複失,不知這個年輕人是否還能那樣燦爛地行走于陽光下?
像是這樣就挺好。周平想。頭不疼了以後,邏輯都清晰了。自己當然有個年長十六歲已經是教授的姐姐。他甚至摸出手機,借着台燈的光,找到備注單獨一個“姐”字的信息欄,點進去看了看。
對話幹脆利落地停留在姐回複的一個“嗯”字。
他關了台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