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二郎與宗四郎的醉後閑談從朝廷秘辛變成了插科打诨,伴随着輕快的琴聲,兩人逐漸沒了聲音。一曲終了,裴二郎拍手叫好,驚醒了已經醉倒許久的宗四郎。宗四郎雙眼迷蒙,一邊抹着口水一邊起身要請彈琴的青橘姑娘出來露臉,裴耀卿半扶半拽拉不住他,屏風被掀倒在地,面着濃妝的青橘坐在琴前平靜地與裴耀卿兩兩相望。
青橘率先收回目光,起身快步從側門離開。裴耀卿瞬間酒醒了大半,丢下昏睡在地上的宗四郎跌跌撞撞追了出去。
裴耀卿一把抓住青橘,拽得她停下腳步,青橘好像輕輕歎了口氣,又好像是輕笑了一聲,轉過身來往後退了一步,沖裴耀卿作揖,“奴婢青橘,見過裴郎君。”
“你……”裴耀卿看着面前人,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他擡頭環顧四周,無處可栖的目光又落回對面的人身上。青橘一襲半臂襦裙,?披帔透可見膚,妝容豔麗,額間花钿精巧,與前些日子二人相見時素雅的摸樣大相徑庭。
青橘站在離裴耀卿兩步遠的地方,像兩個初識的人,她笑道:“青橘欺瞞郎君,唐突了。”
“是我騙了你。”裴耀卿瞧着屬實慌了,朝青橘邁了半步急急道:“我之過錯與你無關,青……青橘。”
青橘不露聲色又往後退了半步,“郎君說笑了,青橘出身卑賤不敢以真實面目示人在先,不想今日就叫郎君撞破了,看來老天爺也看不下去青橘的龌龊。”
“不是的!你住嘴!”裴耀卿急得攥緊了拳頭,看見青橘轉身離開,立馬又追了上去,“你聽說我,青橘,我……我一開始便知是你,上元節就知道!今晚我就是沖你來的,我原想安頓好宗四郎再回來,已經跟樂肆遞了帖單獨相見的,你可以去問……”
青橘腳步不停,裴耀卿不敢再伸手,追着她繼續道:“你說你叫青枳,我擔心你對自己的處境心有芥蒂,我想尋個更好地時機當面跟你講清楚,你……你還記不記得一年前你在曲江池救過一個落水男童?”
青橘身形一頓,裴耀卿趕緊道:“那是我的書童小離,他如今去我大哥身邊了,去年上巳節他在曲江池旁等我,一時貪玩不慎落水,等我趕回來你已經拖着一身濕衣離開了。”
青橘終于停下腳步,轉過身來看着裴耀卿,半晌不言,神色莫辨。
裴耀卿懇切道:“我隻遠遠看了你一眼,不太真切,你裹着濕衣卻走得很快,我連件衣袍都沒來得及遞給你,我……我一直在尋你,長安有一百零八個坊,太大了,我一直……一直沒有找到,我甚至都以為你是雲遊江湖的女俠客早已經離開長安了,尋常女子哪有會水的,更況還願意下湖救人……幸好,幸好上元燈會那天,那天晚上我一眼便将你認了出來,我、我真的找了你好久……”
青橘沉默地看着柳雁,他們站在樂肆的回廊,四周都是靡靡之音。青橘眼眶有些泛紅,最終仰起頭來歎了口氣,她正色看着裴耀卿,低聲道:“我知道了,郎君請回吧,往前是深淵,莫要再跟來了。”
裴耀卿回了,年及弱冠還未娶親的裴耀卿回去之後便修了封書信到甯州刺史府,告訴裴守真說要從平康坊贖個人回家。
五日之後,裴耀卿書房内,父子隔着書桌相對而坐。
“你自小聰慧過人,偶而頑皮,但其實是個能吃苦的。當年送你去國子監的時候你才八歲,我以為你堅持不下去,有一回來看你,碰見你被李明公罰跪在雪地裡。”裴父神情悲切,看着自己的兒子,“明公說你講了不該講的話,跪了一個時辰不願意認錯也不願意起來,是我來叫你你才起來了,明公當時給了你一句話,你還記不記得。”
“含章可貞,以時發也。”裴耀卿低聲回答。
裴父點了點頭,露出幾分欣慰,“你阿兄十五歲時還因為糟蹋糧食被你母親訓斥。”裴父低頭笑起來,“可你就從不會說飯不好吃衣裳不好看。”
“是因為離家太早了嗎,你怨我們對你疏于管教。”裴父看着自己的二郎,“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學會結交朋友的,又是從什麼時候學會出入風月場所的……你身邊的人怎麼全變成阿爺看不上眼的那些個纨绔了?”
裴耀卿看着面前攤開的書卷,沒有搭話。
裴父的聲音帶了倦意,見兒子不說話,便繼續道:“小時候我抱着你練字,你說你長大以後要像阿爺一樣,做個為國為民頂天立地的忠臣良将。”
“阿爺。”裴耀卿伸手拿起面前的書卷卷上,聲音有點啞,“娶一個煙花女子耽誤不了什麼,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童言無忌,我永遠也成為不了你。”
“那個姑娘……”裴守真歎了口氣走到窗前,“你是真喜歡?”
裴耀卿點頭,“喜歡。”
裴守真轉身離開書房,兒子陷進了濃情蜜意和風花雪月,執意要與那女子詩詞歌賦相見恨晚,他沒有辦法阻攔。從小沒鬧過,長大反而一鬧就停不下來了。
青橘和裴耀卿一同踏進了深淵,他們在豔豔春日裡賞遍百花,在炎炎夏日裡共品清飲,在飒飒秋風中放飛紙鸢,在冽冽寒風下共烹美茶。他們相互依偎着過完了這一年的歲除,一起迎來新歲,在新一年的嘲諷與诋毀裡自顧海闊天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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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子仁被不斷閃動的碎片晃得眼暈,拽着陸清止退出來打算休息一會兒。陸清止猛地回到現實,眼眸裡的流光還沒有消散,有些愣神,柏子仁伸手到他面前打了個響指,他的神色才清明下來。
“裴耀卿這人有點意思,你猜他打的什麼主意。”柏子仁大喇喇坐在裴耀卿的書桌上問陸清止。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他二人正濃情蜜意,他自然想與青橘雙宿雙飛。”陸清止道。
柏子仁挑眉,“小神君還真沒閑着,連人間戲文也沒落下。”
陸清止竟點了點頭,道:“略有涉獵,得益于能過目不忘。”
“呦!神君還有這本領呢,果真天資聰慧。”柏子仁用眼神點了點書架上的陶瓷罐,道:“那你聞聞那罐子裡裝的什麼。”
陸清止沒聞,走過去拿過罐子來打開看了看,裡面是小包分裝好的草木藥材,他合上蓋子看向柏子仁。
柏子仁有些不解的看着他,“那會兒偷聽耳朵那麼靈,碎個盞子能給你吓一跳,這會兒陶罐蓋個蓋兒就聞不着了?怎麼鼻子沒有腦子靈啊。”
“這東西有問題?”陸清止問。
柏子仁搖頭,“這是青橘專門從我這兒要來清熱利咽的玄麥甘桔飲子,方才在芥子旅舍給你沏的就是這個,裡面的玄參是我府上竹林旁邊生的,别處找不到這種成色。”
“青橘專為裴耀卿要的,所以他們的确兩情相悅。”
柏子仁笑了笑,站起身甩開折扇搖了起來,“小神君懂的真不少,咱們接着往下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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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豔陽天,相王府的小典簽裴耀卿剛從青橘的私宅出來,路過東市看見有店鋪在賣麻糖,他記得青橘愛吃甜,于是臨時起意想給她個驚喜。他懷揣着麻糖和滿腔甜蜜去而複返,屏退要前去傳話的人,一臉燦爛正要敲門,房内傳來耳熟的聲音。
“郎主問你們現在進展到哪一步了,什麼時候才能有動靜,他不想等了。”
“人家裴二郎自持矜貴,這一年來連夜宿都不曾有過一次。”這是青橘的聲音。
“這麼久連床都沒爬上你還想進裴家的門?别以為郎主寵你就不會對你怎麼樣,進不了裴家你覺得你對主子還有什麼用。”
“嗤,你厲害,你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