識海裡卷過一陣清風,遠處傳來林海樹葉窸窣的聲音,柏子仁低聲道:“我自己都還不知道怎麼辦呢,渾渾噩噩的。”
陸吾看向柏子仁蜷起的背影,似是輕輕歎了口氣,“你當年自覺功成身退執意要自削仙籍,帝君沒有點頭,允許你閉關沉睡了千年,如今醒來之後又五百年了,你還在執着于過去嗎?”
柏子仁輕聲笑了笑,“過去沒什麼好執着的,未寒的屍骨可以無人斂,但活下來的人總還是得好好活着。”
“那個小姑娘現在如何了?”
“算活下來了吧。”柏子仁揮揮手岔開了話題,“啧,還有那叫白薇的小侍女怎麼回事兒,帶着魔印還能結靈丹,司命殿這麼随性麼?”
“按時間來算的話也不小了,雖然她身上有魔印但卻是個凡人,而且這個魔印對她的禁制頗小完全不會影響她選擇什麼修煉方式,隻是跟其他魔印一樣會擋住他族窺探,你倒可以溯靈試試。”
“溯個屁,溯靈得借物,你給我個大活人我怎麼溯,就算搜魂不也會被魔印擋住麼,她身上有沒有哪樣東西是一直跟着的?”
陸吾搖頭,“孑然一身,撿到她時的幾塊裹屍布當場就燒了。無礙,這類異樣本應交由天界看管最妥,既然她當時身上的封印被清止無意解開,那由清止負責看管也好,她對清止頗為信任依賴,司命殿也對這個安排沒有異議。”
次日,陸清止醒來的時間略晚了三刻,一切收拾妥當去書閣的時候依舊與往常時間一緻。隻是沒想到,來到柏子仁院子推開書閣門的時候,竟還有一個人躺在書閣窗下。
柏子仁穿着件滾了金絲的灰色袍子,衣袍寬大不似人間此時風格,頭發用一根不知什麼枯枝但一看就是精心修剪處理過的木簪松松挽着,碎發散亂的恰到好處。他跷着腿躺在窗下清晨的陽光裡,面上扣着本書折,睡得十分安然。突如其來的開門聲将他驚醒,蓋在臉上的書折掉到地闆上,他看着門口的陸清止有些晃神。
“忘記府裡還有其他人了?”陸清止走進去,在離柏子仁不遠的矮架上抽出一袋卷帙,拆開取出了其中一卷,自顧道:“之前沒見你來過這。”
“是很少來,所以這不進來了也是睡覺。”柏子仁站起來撐了個懶腰,睡眼惺忪的看着陸清止。“你好點了麼?”
“無礙。”
“我讓阿沉備了醒酒湯你喝過了沒有?”
“喝了,勞煩,往後我會注意。”
柏子仁拍了拍陸清止的手臂,打了個哈欠,眼淚婆娑道:“那不打攪你,我出去了。”
陸清止瞥了眼柏子仁帶走的那本書折,書名是《人體周身穴位詳解》,那人的模樣瞧着不像早起用工,倒像是一夜未歸。陸清止瞧着那人連挑燈夜讀都得臭美的背影,淡淡道:“師叔穎悟絕倫,若能專注心思,無論學習什麼都無需夜以繼日。”
“什麼?”柏子仁已經走到了門口,聽見聲音回頭看陸清止。
“無事,你又要出門?”
柏子仁懵懵懂懂反應了一陣,才回過神來似的,道:“我去送趟貨,西市的袁記櫃坊,袁店主挑剔得很,每次都要我親自應付,讨口生活真是不容易。”柏子仁揮了揮書折,邁着拖沓的步子離開了。
這天柏子仁破天荒早早回了家,還叫陸清止一起用了晚膳。給白薇帶了包麻糖,白薇很喜歡,追着綠沉要她一起品嘗。其實原本也想給陸清止帶一份,突然想起這可憐的小神君吃不出來味道,遂就沒讨這個嫌。至于為什麼突然想要買個什麼東西還趕早回來……
遊蕩世間太久,聽了許多熱情迎接的話,昨日頭一回聽到‘是不是又要出門’這句,心尖被勾了一勾,像在被挽留一樣。這恍惚讓他想起了一些久遠的年少時光,少時有家,貪玩外出前長輩也會帶着呵斥的語氣問上這樣一句。
現今的溟淵很久之前是一片隐秘的巨大裂谷,裂谷裡有一條狹長廣闊的森林,樹木參天,濕潤溫暖,與大裂谷對岸冰封萬裡雪山巋然的聚窟洲景緻完全不同。因這片森林俯瞰時形似蓮花,所以這裡被其間的生靈叫做蓮花秘境。
蓮花秘境裡有許多族群部落,其中雲狸一族源遠流長,在此地世代群居,柏子仁歸順仙界前就是這片森林裡雲狸族中唯一一隻白雲狸。那時候天地混沌未定,多年對戰中神魔兩大勢力分庭抗禮的局面已經形成,天地間各路生靈忙着在戰火裡苟活,蓮花秘境像是被遺忘在戰火之外的小小桃源。柏子仁那時還不叫柏子仁,族長給取的名字叫白央,族人在森林入口找到他的時候,他父母的身體都已經冰涼了,小小的他被母親的絨毛護在身下,連乳毛都還沒來得及給他舔舐幹淨。
族長帶着他在蓮花秘境長大,學會了雲狸族的溯靈之術。森林裡每個族群都有自己的看家本事,而且民風開化,他什麼都能學一點。族長誇他天資聰穎,但又說他不該三心二意,沒有一門專精的技藝如何安身立命。森林就這麼大,還需要如何安身立命呢,所以那時柏子仁總不知道回家。
蓮花秘境裡有偶爾嚴厲但大多數時候都很慈祥的族長和許多兄弟姊妹,還有飛懸的瀑布,無盡的雲海,和刺破雲端的不丹松。枯燥的禮義課讓他厭煩,但能翺翔穿梭在山間雲端的法修課他永遠也上不夠,他在法修課上多年蟬聯第一,無人能及。
秘境裡一年一度的洛薩節同人界後來的歲除一樣,所有的族群都會放下手裡的事來籌備這個節日迎接新一年的到來。有一年初七,他與森林裡其他少年一起參加追獵賽,獵物是長老們用靈珠捏來專門用作試煉的大小妖獸,劃了固定區域出沒。少年鮮衣怒馬,意氣風發,号角聲響的瞬間他如箭矢彈出,直朝那頭最兇悍的饕餮蹿去,将族長的呵斥聲抛在了風裡。
他在高聳入雲的不丹松之間上下翻飛,與這頭兇獸鏖戰幾十個回合,兇獸落逃,他循着痕迹一路尋覓,良久不得。透過密林之間的縫隙看了看日頭,他懊喪的發現追獵就要結束了,就在他走到獵場邊線以為自己跟丢了的時候,終于感受到邊線外大約一裡的地方有股靈力在波動。他怕打草驚蛇,又怕計時結束自己空手而歸,情急之下祭出了自己的絕招,淩厲的靈氣帶着紅光化成一把利劍破風而出,準确擊向一裡外的目标。他急忙禦風前去查看,一邊擔心自己用力過猛可能把饕餮的靈珠也一同震碎了不能計入分數,又一邊興奮自己獵到了隻有成年組才能獵到的巨獸。
他帶着忐忑的心情掠到近前,見一顆泛着瑩瑩白光的靈珠完好無損落在苔藓上,實實在在松了口氣,卻發現一旁還躺着個奄奄一息的陌生男子。他立刻警覺彈出防禦盾将自己罩在其中,飛速巡視四周,然後摘了片葉子銜在嘴裡吹出尖昂的音調召喚族人前來。
後來無止盡的業火将蓮花秘境燒成了溟淵,秘境沒有了,隻剩下他踽踽獨行。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族長說這是他們懷才不出的報應。
柏子仁被綠沉喚回神,繼續同白薇一個發不出聲的人争辯,毫無愧色。
小神君在柏府落了戶,日子就這麼一天天往前走了。白薇拜托綠沉帶自己去跟府上的疱人學藝,陸清止又嘗試重新培植了笑手矣菌,結果被大壯拿芥子旅舍當了食材惹出奇聞來。柏子仁依舊明豔照人時常夜不歸宿,偶爾還帶些亂七八糟的話本回來偷偷塞進陸清止房裡的小書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