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子仁将碗中酒一飲而盡,“神君的四相法印,我的因果眼,既然我們五百年都一事無成,那就隻敬往後。”
陸清止低頭輕輕一笑,端起酒碗來矜持的喝了一小口,“師叔可不是一事無成,師叔豔麗的皮囊下好像還有一個我萬年也修不出的有趣靈魂。”
柏子仁叫陸清止這淺淺一笑晃愣了神,一時聽不懂這話的褒貶,剛清醒的酒意又有些上頭,不禁想到自己第一回看到這人時那幾句迂酸的詩來,那詩裡還有什麼來着,對了,還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柏子仁搖了搖頭将迂酸輕浮的話咽了回去,趕緊換了個話題道:“說實話,你是不是挺瞧不上我的?小時候期望太高,見到本尊是這副模樣反而失望了。”
“師叔不也覺得我驕矜傲慢,空仗着出身好。”陸清止道:“旁人覺得如何不重要,師尊說,清楚自己在做的事就行。”這回陸清止端起酒碗來像喝水一樣将整碗烈酒都喝了下去。
柏子仁仁端起新斟滿的酒碗又在陸清止酒碗上磕了磕,有些出神道:“你師尊,陸吾他……确實是這樣的人,我在天界的朋友其實不多,你師尊如今雖闆正冷淡,但他的朋友有許多。”
陸清止點頭,幹幹脆脆仰頭,又是一碗,道:“我無法同師尊相提并論,我也沒有朋友。”
陸清止也許沒喝過酒,柏子仁想,才會吃什麼都很克制卻在酒後獨有的漂浮感裡一碗接一碗停不下來了。他突然靈光一閃,又看了眼四周盛放的荼蘼花,試探道:“那個四相法印……你該不會沒有味覺,也沒有嗅覺吧?”
陸清止看了柏子仁一眼,柏子仁覺得他飄過來的眼神已經少了幾分往日的穩重,見他放下酒碗道:“沒有味覺,将靈力探出擴散到最大的話,嗅覺能有一點點。”陸清止輕輕嗅了嗅,将自己的靈識擴散到最大,絲絲荼蘼花香鑽進鼻腔,這才從依稀聞見的花香裡發覺了問題,皺着眉道:“你這幾株荼蘼好像有些古怪,我聞不見味道,一時不察,所以下午才着了它的道。”
柏子仁笑起來,從指間細戒裡甩出折扇來搖着,“也不是什麼大怪,活得年歲久了些,又被千年醉澆過,經年累月得了個魇惑的本事。謹慎如神君,一時不查不是因為聞不見,是神思疲倦啦,整日琢磨什麼呢?”
“你用千年醉澆花?”陸清止不答反問,有些驚訝。
“那會兒夢見什麼了,我看你一臉春風得意。”柏子仁也不回答他的問題繼續問道,還湊上前低聲道,“這老樹精能讓人看見最想要的東西哦……”
“是麼?”陸清止偏過頭淺淺乜了柏子仁一眼,不僅沒退開,反而伸出手将指尖落在了柏子仁頸側的紅痕上。他的指尖糾纏着細密輕盈的靈氣,紅痕在他指尖下一觸即消,然後他才收回手退開一尺,依舊儀态端正,像随手拂開了行道的樹枝,撿回柏子仁的問題平靜道:“我夢見我拿起綠沉槍,殺了好多人。”
柏子仁酒量不算差,方才還被四相法印給震清明了,此時才兩碗酒下肚,他感覺自己的意識就如漿糊一般在糊陸清止的指尖上回不來了,腦子沒太轉動,一時沒反應過來陸清止說了什麼。
“豈無平生志,拘牽不自由。”陸清止看着柏子仁,目光從柏子仁的眼睛滑向嘴唇,又從嘴唇滑到他方才療愈完的頸側,一路向下落到了柏子仁的手上,輕輕停在那裡,“師叔不想要天族身份,這才是你想要的吧?”說着他緩緩眯起眼,眼神多了些壓迫的意味,“師叔這麼細的手腕,是怎麼握住那麼重的銀槍的?”
柏子仁心神一震,瞬間清明了三分,他用力甩了甩自己的頭看向陸清止,這是什麼驚人的學習能力,自己剛從道裡出來就敢大着膽子借兩碗黃湯引着主人家往道裡鑽了。
“你醉了,清止。”柏子仁果斷起身,去扶陸清止。
“師叔不叫我神君了。”陸清止又輕輕笑了笑,顯然這人自己喝下肚的那兩碗黃湯對方才莽撞又大膽的試探行為助力不小。
“我扶你回去休息,神君。”柏子仁将陸清止從榻上半扶半抱摟了起來。
“不叫小神君了?”
“小神君慢點。”
夜風清涼,荼蘼花瓣一片接着一片落進敞開的荼蘼酒壇裡,蕩起一圈又一圈細小的漣漪。
“小神君。”
“嗯?”
“以後有事直說别瞎摸,知道那是什麼嗎就瞎治……”
“我知道。”
“……”好了,知道你博聞強識了。
柏子仁扶着陸清止安靜的走了會兒,又繼續道:“雖然你現在不太清醒,但是基于你師尊是我為數不多的好兄弟以及我本人善良的品性,還是得負責任的跟你說些話。你從滄粟台扶桑樹下誕生,扶桑樹連接四界六道,能聽見萬物生靈的聲音,你隻需要記住你是帶着萬靈祈願降生的正兒八經的神族,沒什麼好迷茫的,管他上輩子是什麼玩意兒投的胎,如今你就很不錯。”
柏子仁嘴上開導起人來頭頭是道,将陸清止送回去後便立刻趕回自己寝房取來了竹立香焚上。他的識海裡是深林綠海,一眼望不見邊際,雲霧蒸騰,遠處隐隐有雪山的影子。他落在可以俯瞰臨海的一片巨石之上,捏決成結叩問了三次,面前浮現出一個人影來。
“可算來了。”柏子仁走上前去,還不待陸吾身形穩定便道:“四相法印什麼情況,怎麼沒跟我說還有這出?”
陸吾仙君捋了把飄逸的青髯,負手面向林海,柔順的長髯同他的長袖一起随風輕揚,“知你脾性,所以之前沒說,再加之他這番人間遊曆主要目的是體味世間人情百欲,以順利即位南方神,若時機成熟法印自然得解。”
“哦。”柏子仁翻了個白眼,面朝林海在巨石邊緣坐下,撐起一邊膝蓋悉悉簌簌抱怨:“我看你們就是閑的,成日觀天觀地觀星象,這法印要封的是你們,要解的也是你們,修煉受限制就算了還落得個沒滋沒味兒,拿人溜着玩兒呢。”
“清止生而為神,又身負神力,不同于你我在飛升之前都有各自的曆練之路,就連帝君都是經曆了三千二百劫才得以飛升,若他不明白揮劍的意義,你明白這将會是一場怎樣的災難。天道好生,如果是當年混戰時期,就不會隻是修煉受限五識受阻這樣輕巧了。”
柏子仁蜷着腿望着遠處,半晌沒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