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壯努力克制自己想要去探一探陸清止額溫或者幹脆立即去找柏子仁的想法,朝床榻走過去。榻上當真放着套黑色的圓領袍,領袖處都綴有錦邊,配了件對雁連珠紋半臂,還有一條紅帶花陌額。大壯站在榻前道:“是公子買的吧,怕我拒絕就讓你送來,他腦子進水了吧。”
陸清止卻道:“的确是他付的錢,因為我沒有。”
“……你為什麼會想到給我買衣裳啊?”大壯走到陸清止身邊坐下,滿臉寫着我們也不至于熟到這個地步。
“隻是覺得合适。”陸清止想了想,又補充道:“不知為何總覺得與你頗生親近,柏子仁時常念叨你不肯好好穿衣打扮,我看見合适便買了,你若不喜歡可以不穿。”
大壯又是一臉‘倒也沒見平日裡如何親近’的難以言喻,哈哈兩聲幹巴巴的道謝,而後話鋒一轉道:“那小神君選擇今晚送過來,是因為他托付了你些什麼代為轉達?”
陸清止搖頭,“他想說什麼會親自過來同你說,不會托付我,是我自己想跟你聊一聊。”
“唔?”
陸清止想了想,看着大壯道:“你知道自己是魔族王室後裔,如今魔族被列為六道之外,你卻被殺死兄長的仙族救了下來,又被放在人界長大,你心裡是什麼感受?”
……說好的親近呢。大壯幾乎被這一串毫不留情的話氣得笑出來,甚至開始懷疑塗山逍遙那離火溫泉有毒,自己是不是中毒産生幻覺了。她想了想,斟酌道:“小神君今晚可……還安好?”
陸清止看着她。
“呃……我的意思是……”大壯頓時有些手足無措,情急之下慌亂道:“柏子仁最愛飲子,塗山逍遙給我這兒送了款人間沒見到過的飲子,還挺好喝,你帶點過去給他?”
陸清止嘴角挂上笑意,道:“他最不愛喝飲子,我沒有中邪,坐在你面前的也是本人。”陸清止頓了頓,“我今晚來的突然,這些可能話也很唐突,其實我就是想問,你經曆了這些内心或許迷惘,但我觀你靈台清明,不像心有迷瘴的樣子。”
大壯愣了片刻,而後笑了起來,“小神君确定不是量刑之前來誅心的?”
陸清止知道大壯放下了戒備,便道:“他們說我生來就是神,卻又說我不會做人便成不得神。我的靈丹被封,隻能修行溫和的療愈類術法,天界所有人都很尊敬我,但其實我于所有人來說都可有可無。我自己不知道我的來處,也不太清楚去處的意義。”陸清止的眼神落在虛空,露出一絲少見的迷茫。
“小神君日常瞧着也不像是心有迷瘴的樣子。”大壯道:“你說你不知來處,其實是因為你隻信自己。你又說你不清楚去處的意義,那你的去處是哪裡?”
“繼任南朱雀神位,守護一方。”陸清止道。
“你不知道守護的意義?”
陸清止點頭。
大壯撐起自己的下巴,看着不遠處跳躍的燭火微微出神,“你不想讓柏子仁和白薇看見你的迷茫,就隻能來找我說這些,就像我也不想讓他和老龍看見我的愧疚,我又能跟誰說呢。”
大壯起身走到那跳躍的燭火前,拿簽子撥了撥燭芯,燭火頓時明亮了不少,她背對着陸清止道:“你心中有道,若不堅定便不可能影響到他人,你與柏子仁相處不過數載他便破除了諸多迷瘴,說明你堅定你的道,隻有你自己認為正确才會如此堅定。小神君清正克己,常常能語出破的,義不意義的還重要嗎?”
陸清止一時沉默,而後點頭道謝,就要起身離開,走到洞門口時又停下了腳步,他回身問道:“你說柏子仁這幾年破除了諸多迷瘴?”
大壯聳了聳肩,同他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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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火溫泉洞内,大壯閉着眼躺在石榻上,陸清止跟柏子仁做最後确認。
“第一步,剝離。第二步,啃食。第三步,滅噬魂蟲。魂魄複位,縫合魂魄與靈台,風池穴入,承山穴出,以三分髒腑陽氣綿柔貫之,流經穴位打楔點時需氣重兩分。”陸清止神色肅穆,随着他一邊講,空中他捏出來的虛拟靈體上一邊有不同顔色的靈氣朝不同方向流轉。
“經經脈三百五十九處,經經外奇穴四十處,兩處阿是穴分别為左手小指内側第一指節和右膝窩心,确認無誤?”陸清止看向柏子仁。
柏子仁點頭,陸清止揮散了空中捏出來的靈體。
隻有真神才能有如此純淨的靈力,柏子仁想。陸清止叩着絲線般的靈氣,輕盈地從大壯的風池穴進入,準确無誤依次流經每一個穴位,在穴位上留下一個不輕不重的楔點,當這縷靈氣最終從承山穴流出的瞬間,大壯周身像被織上了一張細密的網,将她整個人籠罩在其中。接着陸清止五指一收,這張細網微光一閃,從大壯身體裡脫離出來,半空中一團虛影逐漸成型。
虛影上散布着密密麻麻的光點,每個光點都延伸出一條細線,細線全部朝一個方向彙聚,被陸清止牢牢攥在右手。他左手催動噬魂蟲,被靈力束縛的噬魂蟲在陸清止的牽引下爬到虛影的黯淡處啃食,不輕不重,像在舔噬瘢痕。
縱使自己做過了許多次,柏子仁還是被眼前的畫面懾住了心神。陸清止的靈氣具象出來是極有生機的草木色,此時那些靈氣像從那些密密麻麻的楔點處發芽了一般生長起來,逐漸将漂浮在半空的虛影緩緩包裹住,一遍又一遍滌蕩着大壯的靈魂。
柏子仁看着陸清止,想起來塗山前他問陸清止的話。大壯是魔族,東窗事發後除了褫奪仙籍,也許受刑比天雷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剔除仙籍堕入無間地獄永世輪回。”陸清止當時道,他過目不忘,清楚天道三千所有規則,卻依然能斬釘截鐵。“師叔不在乎,無論是因為什麼,我想我應該也不會落到如此境地。”
瞧,來人間幾年他還學會了揣度規則之外的餘地,不是那個隻知‘應不應該’不知‘願不願意’的小神君了。
“專心點,準備收蟲。”陸清止不知何時已經睜開眼,看向柏子仁。
柏子仁閉上眼定了定神,道:“這禁術我摸索了幾百年,你一上手就能融會貫通,小神君天生适合修行療愈一道,那群人沒走眼。”
陸清止不置可否,用靈力包裹住噬魂蟲,就在掐滅它的瞬間,陸清止感覺自己猛然下墜,周遭場景瞬間變得模糊不清起來,與此同時似有萬音自四面八方灌入耳朵,幾乎讓他承受不住。他還來不及分辨,一股強勁的靈力便當胸掃來,将他打得跪倒在地嘔出一口鮮血。他撫了撫自己心口,感覺自己好像已經受了頗重的傷,這一下更是打得他搖搖欲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