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與孫悟空相處，孫悟空性情柔和，面目慈悲，又有衆人尊敬愛戴，實難想象這樣一個人從前竟是那般。
看着此刻孫悟空難得露出的張揚之色，不知怎麼，白蓮花心中突然同時産生了一絲親切之感，面上不由露出向往之情。
孫悟空看着白蓮花模樣不由一笑，自己搖了搖頭。
“可是善惡有道，為人行事皆需底線，那時的我不懂，才會闖下彌天大禍，帶累一山子孫。你現在懂了嗎？”
白蓮花腦海中突然浮現出喬靈兒毫無生氣躺在那裡的模樣，心中一涼頓時清醒過來。
“在喬公口中聽聞你受靈兒感化，主動投案一心求死，心中倒不免有些驚歎。莫說凡人，便是神佛妖魔之屬，又有多少人能夠如此從容赴死？”
“你……是為靈兒感化，還是隻是以身殉情？”
白蓮花聽了孫悟空的贊歎原就有些心虛，待聽得他這般直白問出，當即滿面通紅。
自然是為靈兒殉情為多。
隻是不知為何，現在竟有些說不出口。
孫悟空看她模樣可愛，突然起身坐到白蓮花身旁，伸手取出一枚果子，随意蹭了蹭遞到白蓮花手上。
白蓮花猶豫了一下，才将果子咬了一口，清冽甘甜，心中躁意漸消反而平靜下來。
“他既死了，我一個人還活着，又有什麼意思，自然該當抵命，該去陪他。”
孫悟空沉默了片刻，卻沒有如她所想露出不快之色。
“為愛人傾其所有，生死相伴，勇氣可嘉，隻是以後，别再這樣了。”
我也絕不會讓你再落入那般孤單境地！
白蓮花心中大震，竟不知為何而起，連忙用手抵住心口急促地喘息了兩下。
“你别說了！”
“你繼續說罷。”
一前一後，不過隔了數息，卻是截然相反。
孫悟空看着她的側臉，突然很想将她攬在懷裡，卻強自克制沒有動作。
“那日，我帶了靈兒進去與你相見，誠然你之後又有許多次狼狽時刻，那次仍舊給我印象深刻。”
白蓮花轉過頭看向孫悟空，便見他看着自己的目光有些恍惚，好似透過自己在看其他什麼人似的，透着幾許懷念。
他所說之事于他而言已然過了數百年之久，可是對于蓮花而言，不過隻是三日前發生之事罷了。
她坐在土牢中望着那高高小窗照進來的小小一塊月光，心中所想皆是靈兒，突然眼前金光一閃，靈兒當真便出現在了眼前。
她隻當是自己精誠所至感動天地，又或者是靈兒善行感動蒼天，才重新回到人世來與她相見。
原來，是他将靈兒帶到自己身邊的嗎？
白蓮花心念一動，忽然想到那時在靈兒身後看到一個奇形男人一閃而過，隻是當時她的心力都放在了靈兒身上，竟未多加注意。
此刻想來，那衣衫似乎正是孫悟空身上這一身。
原來，我竟見過他的。
“我，我那時不好看。”
白蓮花突然輕聲開口道。
孫悟空一愣，又瞧了瞧白蓮花臉色，看她有些感傷的模樣，心中也覺低沉下來，卻還是露出笑意。
“不管什麼時候，你都是好看的。”
“那時我曆時良久方找到靈兒，欲将他帶回去見佛祖。可是，他的人品形貌皆不似妖邪之屬，所以我陪他走山寨，回喬家，去探牢。”
白蓮花忽然明白，這是在說自己未曾經曆的靈兒身死之後的事。
“若說起來，你二人不愧是天定夫妻，給我的震撼皆是一般。靈兒至善至仁，頗受愛戴，你……”
孫悟空輕輕笑了一下，忽然止住不言。
白蓮花心上一跳，忍不住橫眉豎目做出一副兇惡模樣。
“我怎麼樣？我刁蠻強橫為禍鄉裡，配不上靈兒活該被斬是不是？”
孫悟空隻搖了搖頭，腦海中浮現出那日與她初見的一幕幕，竟忽然有些心酸。
他極少見到凡人面對死亡竟有那般平靜的模樣，看到靈兒時，竟還笑着安慰靈兒，知道靈兒未死後，也未對自己即将身死有任何後悔。
她有的隻是懊悔自己往日的所作所為，卻不後悔填命之事，是對來生的憧憬之情，卻不提自己想要僥幸活命，是對靈兒想要殉情的勸告，卻不想靈兒也似她那般為情而死。
明明将死的是她，安慰别人的也是她，表白的是她，不強求别人為她相守的也是她，她甚至，主動讓靈兒離開，不許他去法場送行。
她有多冷靜，有多不舍，又有多克制，孫悟空此刻回想，也難探知究竟，如今細細回想起來，竟生平頭一次有了一種隻恨時光不能倒流之感。
不能倒流回她與靈兒賭氣之前，全她二人一世情緣，以緻竟徒生那許多波折，改換她二人一生光景。
隻是這種種心情，他卻不想說與任何人知道
這隻是他自己的心念罷了。
白蓮花見他隻是不語，不知怎的，突然憑空升起一股委屈之情，當即便濕了眼眶。
可是還未等她放出狠話，孫悟空突然伸出雙臂将她攬在懷裡。
他的懷抱并不如何用力，可是松松環起倒仿佛抱起什麼珍寶一般珍重而小心。
白蓮花一愣，一股熟悉之感撲面而來，腦中忽然一片空白。
“别怕，隻抱一下就好。”
孫悟空微微轉頭在她耳邊說道，過了片刻，果然松了開來。
“還要繼續說嗎？”
孫悟空重新坐好，微微扭頭問道。
白蓮花心如擂鼓，卻還是強撐着讓他繼續。
“我倒要聽聽你還能說出什麼花言巧語！”
“錯！是甜言蜜語。”
孫悟空糾正了一下，又繼續接下去道。
“靈兒至善至仁，為善鄉裡，你至剛至柔，前能替鄉裡除去惡霸，後能為愛甘心赴死。我相信這世間良善居多，大義大善皆在，可是能在你夫妻二人身上看到，又如何能不被震撼？”
他說的順口，白蓮花心中卻突覺别扭，又說不出哪裡不對勁，隻好隐忍不言。
“你為靈兒甘心赴死，法場上卻不願屈從于無為之父母官，過剛易折，仍不改本色。便連鄉衆竟也能在靈兒勸告下丢棄恐懼為你抗命……”
“是你，救了我！”
不是疑問，而是肯定。
那日法場上本就事出稀奇，此刻聽孫悟空說起，她又怎會猜不到？
“你，你既想将靈兒帶走，又為何要救我性命，我不會讓你将他帶走的。”
“蓮花，你生平最重承諾義氣，是也不是？”
孫悟空沒有回答，轉而問起另一件不相幹之事。
白蓮花不知他用意，卻還是重重點了點頭。
“我們綠林中人自是扶危救困，一諾千金，自然如此。”
“你們綠林中人？”
白蓮花一滞，這才想到自己早已離開了山寨。
“你食言了。”
孫悟空輕笑一聲，笃定說道。
“不可能，我白蓮花向來言出必行！”
“你有沒有答應靈兒從此向善不再打打殺殺？”
“可是你殺了我。”
“什麼？”
白蓮花一驚之下站了起來，突然想到他就坐在此處，又何談殺了他？
“若我隻是一個凡人，我定會死在那一夜。”
“我……你要帶走靈兒，我不能不管！”
孫悟空停了許久才開口。
“好，算你有理。如果有下次，還是先動動頭腦想一想再去做為是。”
“你是說我沒有腦子了？”
本就有些惱羞成怒的白蓮花更覺孫悟空是在刻意嘲諷，不由大怒。
“好好好，我說錯了，你很聰明，你一直很聰明！”
孫悟空連忙抓住白蓮花雙手将她拉回來坐下。
“哼！我知道了，下次先動腦子！”
白蓮花想到故事中自己的所作所為，再看看此刻孫悟空模樣，突然說道，隻是心中餘怒未散，硬生生要将那動腦子三字咬碎一般。
“導人向善固然艱難，連靈兒也隻能舍生點化，卻是我輩義不容辭之事。若是每件事都可以一刀了事，這世間會變成何種模樣呢？”
“可是你對我說性命重要，難道你贊同靈兒他舍生悟人？”
白蓮花心中疑惑，不由扭頭問道。
她少年上山，從未有人對她說過許多道理，喬靈兒舍生點化是一般，孫悟空言論引導也是一般。
可是此刻二者竟出現了矛盾，白蓮花有些不明白起來。
“這端看于你心中何種事更為重要了。性命對每個人而言都極重要，可是這世上偏偏也有很多事要重于性命。”
“譬如于靈兒而言，尊嚴，善良，拯救他人，都比性命重要，因此他願意以此為代價，去點化你，救你的善心。”
白蓮花眨了眨眼，心中似有所悟，卻又模模糊糊看不貼切。
“以後你慢慢就會明白了。”
孫悟空不願她過于沉浸于這疑問中，深思反入魔，輕輕摸摸她的發頂。
“你不許我将靈兒帶走，任我如何解釋也不肯信，膽子倒是不小，與我動起手來也不露怯。”
孫悟空想到那時白蓮花幾乎沒有絲毫猶豫便出了手，也是忍不住笑着搖了搖頭。
“你問我有沒有見過過去的你，是不是喜歡的隻是将來那個穩重懂事的你。你看，我見過你對我蠻不講理胡攪蠻纏的時刻，夠不夠？”
“你說誰蠻不講理胡攪蠻纏？”
孫悟空說的這些都是在之後才會經曆之事，她睡前甚至不知道喬靈兒即将離開，又怎會知道自己曾去尋孫悟空麻煩要将他殺死之事。
孫悟空這次卻不再哄她，隻是帶起笑意來看她。
“你。你蠻不講理聽不進話，胡攪蠻纏不許我走。”
“你！”
白蓮花想要反駁，偏偏未曾經曆連自己也不敢肯定——若是當真有人要将靈兒帶走殺死，她當真可能會做出此事！
是以竟不知該如何反駁，氣的又坐了回去背對着孫悟空一聲不吭。
孫悟空盤膝坐着，微微仰頭看向夜空，突然輕歎一聲。
“你問我從何時開始喜歡你，又是喜歡你什麼，不錯，我當真連自己也說不詳細。”
“是你嫉惡如仇，還是你待人溫軟，是你行俠人間，還是你不惜己命，是你不受敕封，還是你勇敢堅強，是你知錯就改，還是你聰慧機謀，是你情深義重，還是你固執己見，是你行事魯莽，還是你一腔赤誠，是你驕傲逞強，還是你冷靜安和。”
孫悟空說了許多，卻說的極慢，随着腦海中與她相處的畫面一幕幕劃過，彙聚起來，竟有那麼許多。
“也許，就是你那次的北海之行，才讓我知道，我再也難以将你放下。往日訟念經典，離一切諸相，即名諸佛。可是那一次我方知道，諸相皆你，我離不得，這個佛，也再做不得。”
“可是現在，我沒有你說的那些記憶，你說的那些，都不是我，我也不再是那個令你産生愛意的白蓮花，也許，我終其一生也再難恢複記憶。我們……”
一口氣說到這裡，那分開二字卻硬是再難出口。
“凡人有一句話，情人眼裡出西施。也許你本就是令我心動的那個人，也許我為你心動才看你一切都好。無論何種模樣的你，都是我難以舍棄的存在。”
“你若願意找回記憶，老孫上天入地，必不放棄。你若不願意，那就這般，也不錯。”
就這個從未經曆那些艱難的你，也不錯。
我定會傾力護你，願你永遠能如此鮮活，生氣勃發。
白蓮花皺眉看着眼前孫悟空，似是想要分辨她所說是真是假，孫悟空卻平靜回望，片刻也未閃躲。
那雙眼專注而柔和，好似其中隻能放下她一個。
白蓮花忽然輕輕一笑，微微擡起下巴，臉上流露出幾分傲氣。
“孫悟空，我不知日後的我是何模樣，可是現在的我很執拗的，一旦被我看在眼中的東西，便是死，我也不會讓他走脫。”
“你今日說的好聽，可是你若應下了我，再想離開，那是萬萬不能夠的。你，當真願意？”
白蓮花臉上還帶着不屑笑意，眼中卻極是認真。
孫悟空微微歪頭一笑。
“榮幸之至。”
……
“大聖，蓮花，你們回來了！”
碧遊與靈兒整夜未眠，坐在院中相對無言，未曾想天剛蒙蒙亮，便見孫悟空與白蓮花并肩自外行來，不由露出驚喜之色。
果然隻有大聖才能改變蓮花的主意！
白蓮花對碧遊笑着點了點頭，目光看向喬靈兒時頓了一頓，也是微微點頭。
碧遊敏感地察覺到此刻的白蓮花似乎與之前有所不同，可是看她神色又似乎并未恢複記憶，一時微感怪異，不由伸出手去握白蓮花的手，好在白蓮花并未拒絕，這才将白蓮花迎回屋中。
“蓮花，這次你不會再走了吧？”
白蓮花看着碧遊擔憂的模樣微微笑了一下，卻是搖了搖頭。
“我不會永遠做這個沒有記憶之人，我想四處走走看看找尋記憶。”
“那大聖……”
“他自然與我同去。”
“蓮花，你記起大聖了？！”
碧遊看她說的自然，連忙追問道。
可是白蓮花卻又是搖了搖頭，出了一會神才開口。
“我，我總是會對他産生莫名的熟悉之感，細細一想卻又想不到什麼。對于他，我似乎沒有絲毫的排斥。我想，你們說的大概是對的，也許他才是我的愛人。”
“不過，是與不是也沒什麼要緊了。他既撞上來，又入了我的眼，再想離開，那是萬萬不能了。”
聽她說的霸道，碧遊不知為何反而生出心酸之感。
大聖沒有說錯，有他在，蓮花怎會不愛他？
看着碧遊竟似比自己還要激動一般，白蓮花心上一軟。
“對不起，也代我跟靈兒說聲對不起。我給他的承諾不作數了，我不能愛他了。”
頓了一頓，又低聲接了一句。
“幸好，他也不再愛我。”
碧遊沒有聽清楚後一句，卻也明白她的放下之意，恍惚間竟好像看到了三百年前的蓮花，心中又是一酸，輕輕點了點頭。
……
“孫！亭！君！”
夜幕降臨，一片林子中忽然傳出一個女聲，驚得倦鳥亂飛。
“哎哎哎！小孩子不曉事，消消氣消消氣！蓮花，你這邊坐，讓我教訓他！”
林中燃着小小一個火堆，火堆周圍卻是一大片漆黑，一個周身漆黑的幼小孩童站在那裡，兩眼骨碌碌直轉，全身上下幾乎隻剩那眼白還算幹淨。
孫悟空把白蓮花安撫至一旁坐下，自己過來拎起那孩子便扔到了不遠處的一個小河中。
那孩子一落水便仿佛魚兒一般輕輕擺了一下，在裡面遊動起來，不多時漆黑顔色漸漸褪去，露出小童本來模樣，還冒出水面對着孫悟空嘻嘻一笑。
孫悟空也不在意，随意坐在河邊看着那河中孩童。
“方才使起來感覺如何？”
那孩童潛在水中，隻露出頭頂一撮頭發來，過了片刻才鑽出來。
“爹爹，我就是照你說的隻用了三分法力，可是還是起了那麼大的火啊。”
兩人皆是滿臉無辜地對視片刻，孫悟空才又重新開口。
“你的實力日漸增強，怎能還能用前日教你的法子呢？下次再少一點！”
“知道了爹爹。”
見孫悟空沒有其他話要說，孩童高興地應了一聲又重新潛回水中玩耍起來。
孫悟空自己又回到白蓮花身旁，便見白蓮花已經重新生起一個火堆，正在那裡烤着幹糧，臉上不由露出笑意。
自那次白蓮花失去記憶，地府之事早在白蓮花昏迷之時便已收拾清淨，也不必理會，孫悟空不再像往常一樣在花果山停留，開始帶着蓮花四處遊曆。
令他們都沒想到的是，随着白蓮花記憶漸漸恢複，她的肚子也漸漸大了起來。
他們成親一年多，竟在這種時候發現有了身孕，一時不知該喜該憂。
好在他們并無固定目的地，随意找一處停留将孩子産下，自此二人行便變成了三人行。
這個孩子自出生起便在火屬法力上展現出極高天賦，孫悟空對于孩子修習法術原本也無可無不可，自然也就稍加指導一番。
可巧今日這孩子偏偏在白蓮花生火時動手，當即便将那一整片空地燒了個一片漆黑，連帶這孩子自己也給燒了個漆黑，由不得白蓮花不生氣。
“蓮花。”
孫悟空看了一會兒，忽然一躍，人已坐在白蓮花身旁。
“還在生氣？”
白蓮花橫了孫悟空一眼，又搖搖頭。
“總是這樣還是不行，若是在鎮上恐怕就要傷了人了，必須想個辦法才是。”
“我去找廣目天王借個避火罩使使？”
孫悟空随口說道，突然察覺到白蓮花面色不善連忙改口。
“你放心，他總會學會控制自己的，他不是那樣沒有分寸的孩子。”
白蓮花手指抵住太陽穴輕輕揉了揉，自己忽然輕輕笑了一下。
“養育孩子當真不容易，養你這猴王的小猴子更是難上加難。我不管，以後你自己看顧，我可看不來了！”
“好好好，老孫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