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一個粗重的大漢聲音傳來,“走吧走吧,不要再耽擱了。”
他的聲音一落,便傳來一陣呼呼的馬鞭聲,馬車很快就行駛起來。
接下來,便是日夜不停歇的趕路。
幸好包袱裡帶了糕點和水囊,陳英大多時候是餓着肚子,隻有饑餓難忍時,她才從包袱裡摳出一小塊糕點吃下,如此也算挺過兩日。
這天臨近晌午時,道路上煙塵彌漫,呼吸都覺出些土腥氣,嗆得外頭的車夫連打好幾個噴嚏,陳英縮在木箱裡也捂着口鼻,屏住呼吸。
好在馬車一路緊趕慢趕,終于在黃昏時趕上押送糧草的隊伍。
又是一個黑沉沉的夜裡。
宅院中,紗窗後,風前殘燭,孤身隻影。
陳英呆呆地站在窗前,一動不動地望着手中那盞明滅不定的燭火,她的眼一眨不眨,黯淡無光,仿若被奪走三魂七魄,隻剩一個孤零零的軀殼。
燭光搖曳中,她仿佛看見那個白衣翩翩,俊美如玉的男子。他在沖她微笑,那笑容燦爛至極,又清澈至極,仿佛這人世間再無痛苦,也仿佛她終于擁月入懷,得償所願。
這時,一個男子的聲音突兀的從背後傳來,“他已經死了,你哭也哭過鬧也鬧過,你究竟還想怎麼樣?”
氣恨的言語中,一陣疾風掠過,一個高大的身影逼近陳英的身前。
他用力握住陳英的雙肩,迫使她擡起頭看向自己,等看清那張面若死灰的臉時,他眼中的怒火更加熾盛。
不過,那臉上的憤怒很快又轉為獰笑,陰恻恻的笑聲似從肺腑中震蕩出來。
“呵,我倒是忘了,他不是你青梅竹馬的義兄麼?就是他當初許諾,隻要我善待于你,往後仕途上也會提攜我。可萬萬沒想到啊,他就這麼死在關外,我如今竟也成了翰林院的笑話!”
高大的男子猛然将她推倒在地,恨聲道,“我吃啞巴虧也就罷了,可你竟為他要死要活,若不是曉得你嫁給我時是完璧之身,我現在就該休棄了你。你以為就憑你,一個妾室的侄女也配對他心存妄想?如今他死了,你是不是也想随他而去?可你就算是死,也見不到他,你這輩子就隻配進我張家的祖墳!”
男子的話一句比一句惡毒,字字如刀,直往人心窩子裡刺。可不管他怎麼嘲諷謾罵,眼前的這個與他新婚數月的妻子,卻始終一聲不吭。
這一刻,一直失魂落魄的陳英,似乎像換了一個人。她慢慢從地上爬起來,走到梳妝鏡前坐下,拿起牛角梳,一下又一下,慢慢梳着長發,淚痕未幹的臉上竟然帶着閨中少女般恬淡的笑容。
男子手握成拳,深深望了她一眼,不知為何,突然感覺到一股奇異的膽寒。他心頭一跳,這一刻竟是在想,她若是能忘了言昱安,和他好好過日子該有多好。
想到這裡,男子仰面長歎一聲,最後踹開門怫然離去。
等他剛回到書房,突然聽見外頭一陣喧鬧聲。他猛然朝外望去,卻見北面廂房火光四起,黑煙直竄雲霄。
“走水了,走水了……”
外頭急切的呼喊聲裡,男子心髒猛然緊縮,他驚恐地望着那熊熊烈火,倉惶地朝北面廂房跑去。火光照亮他慘白扭曲的臉,猛烈的火焰翻滾着,那裡已經是一片火海。
她竟然殉情了,為了别的男人。
甯願化為灰燼,也不肯入他張家的祖墳麼?
這一刻,一種難以言喻的悲痛與憤恨在他心頭翻騰,他抱着崩潰得幾欲炸裂的腦袋,望向那片火海,撕心裂肺地呼吼,“阿英!”
凄厲的呼喊聲劃破夜空,木箱中,陳英渾身一顫,陡然睜開眼,臉上還殘留着驚恐神色,她撫着胸口慢慢喘息,許久才回過神來。
她推開木箱蓋,将車簾掀開一條縫隙,借着月光看清外頭駐紮的運糧營帳。原來她已經追上言昱安了,隻是不知他此刻人在哪裡。
長長吐出一口氣,她舉起衣袖拭了下脖頸間的汗水,歪着身子靠坐在木箱中。
初秋的夜風帶着如水的涼意,風吹簾動,一束月光落在她蒼白的臉上,她的眼神呆滞無光,回想起方才那個夢境,眼淚竟無聲地滑落下來。
倘若那些夢都是真的,他的隕落,她的殉情,這一切的源頭便都是從這裡開始。老天垂憐,又給了她一次機會,這一回絕不能讓悲劇重演。
陳英把目光轉向車窗外,望向漫天閃爍的星子,目不轉睛地看了很久,她才合上眼,仰面躺在木箱中,靜靜等待時間的流逝。
現在還不能去找他,再等等,等到走的足夠遠,他不能輕易将她趕回京城才行。
她就這樣迷迷糊糊睡着了,醒來時,天光已經大亮,空氣中飄着似有若無的米粥香,漸漸的,香氣越來越濃。
肚子開始咕咕直叫,陳英摸了摸扁扁的包袱,發現糕點已經吃完了,她眉頭糾結了會兒。這樣下去肯定是不行,後面山遙路遠,她不能一直忍饑挨餓。
想了想,她從木箱中爬出來,趁着四周無人看守,悄悄跳下了馬車。
大大小小的營帳如星羅棋布,每個營帳前都架着一口吊鍋,鍋上正冒着熱騰騰的白氣,米粥的香味正是從那裡飄來。幾個夥頭軍拿着小臂粗的鐵勺,走到每一個吊鍋前,正挨個攪動着米粥。
腳步聲響起,一個粗啞的中年男子聲音傳來,“你小子又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陳英背脊一僵,定了定神,壓着嗓子回道,“小的是武安侯府的下人,昨日剛趕過來替我家世子爺送行李箱籠的,昨晚不小心在馬車上睡着了。”
中年男子穿着甲胄,黝黑的臉上兩隻銅鈴般的眼睛明亮又銳利,他上下打量着陳英。隻覺得這樣文弱清秀的下人,肩不能挑,背不能駝的,瞧着不像是流民懶漢,也隻能是達官貴人的家奴,當下便也沒起疑,派人領着陳英去了一處營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