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帳内,都是和她一樣穿着便服的青壯漢,陳英認出有幾個是武安侯府的下人,好在他們平日多在外院行走,所以并未認出她。
這時,一個矮胖的夥頭軍端着一鍋正冒熱氣的米粥進來,衆人拿着碗全圍攏了上去。陳英悄悄咽了下口水,也端着碗等在一旁,直到夥頭軍用鐵勺挨個給他們盛完粥,衆人才端着碗三三兩兩散開去。
陳英找了個角落,正捧着碗喝粥,忽然感覺面前晃過一個人影,還沒等她看清進來的人,耳邊就傳來一個無比熟悉的聲音,“待會兒你們幾個去把軟皮子取來,都鋪在世子爺的馬車上。”
衆人點頭應是,那人吩咐完差事就走了。陳英暗自松了口氣,還好平康沒注意到她,以後還是小心避着點為好。
吃完粥後,幾個人便朝外走去,陳英不想叫他們覺察出不同,隻得跟着過去。每人從裝箱籠的馬車上取出一卷羊羔皮墊子,然後朝着一輛寬大的馬車走去。
陳英的面色有些緊張,磨磨蹭蹭着,腳步也不自覺放緩,結果自己竟是最後一個上馬車鋪墊子的。
車廂内空間很足,舒适雅緻,最裡側擺放着榻幾,上面是疊放整齊的錦被,車壁另一側擺着黃梨木案幾,案上有條不紊地堆疊着書冊和文房四寶,窗口的位置放着羊羔皮坐墊,墨綠色纏枝紋的車簾被束起,透過窗能看見燦若披霞的漫山紅葉和林間農舍飄出的袅袅炊煙。
窗外風光迤逦,幽靜安逸,馬車内,樸素無華,清雅絕塵。隻是此刻,整個車廂都鋪上了羊羔皮墊,榻旁甚至還有一個炭爐。
現在正值夏末秋初,暑熱未消,他就已經用上炭爐了麼?陳英忽然擔憂起來,又想到那個噩夢,心裡越發不是滋味。
言昱安的身子一向不好,從前在府裡尚有禦醫良藥,可現在路途奔波,一旦缺醫少藥,他的身子可經受得住?
想着,她手裡的動作就慢了下來,面上雖然沒什麼表情,手卻是一遍遍仔細壓實墊着羊羔皮的床褥。
陳英從馬車上下來時,意外發現言昱安正朝這邊過來,她還沒來得及走遠,就聽見一陣壓抑的低咳聲。
她忍住沒有回頭,可聽見那咳嗽聲,還是忍不住心疼起來。
這才趕了幾天路,怎麼就咳成這個樣子?
心中焦急,走路就有些心不在焉,一不留神就撞到支起吊鍋的木架子,頓時傳出一陣噼裡啪啦的聲響,鐵鍋砸到地上又骨碌碌亂滾。
她龇牙咧嘴地揉了揉被撞疼的胳膊,又趕忙彎腰去撿地上的鐵鍋,剛一擡頭,渾身就僵住了。
這一刻,無比的安靜。
突然一個沉冷的聲音響起,這聲音分外熟悉,“你怎麼會在這裡?”
言昱安的聲音在這一刻,因為驚愕而冷漠至極。
陳英沒有回話,她紅了耳尖,低下頭不敢去看他。
言昱安沉着臉,拉住她的手腕就朝馬車走去,身後的平康一臉錯愕地張了張嘴,又急忙看了下四周,幸好沒人注意到這裡。
上了馬車,陳英看了眼坐在榻幾上的言昱安,隻見他俊美無俦的面容蒼白了許多,也消瘦了許多,又不禁想起噩夢中他形如枯槁的模樣,眼眶裡一下子就湧出了淚水。
她用手背胡亂擦了下眼睛,又從懷中取出那支桃木簪,遞到他面前,“這簪子是不是你親手刻的?”
言昱安有一瞬間怔住,在看到她通紅的雙眼,心中一軟,朝她點了點頭。
“你為什麼不親自送給我?”陳英握着木簪的手微微顫抖,聲音帶着濃重哭腔,語氣也帶着幽怨,“為什麼要去雲州,為什麼要不告而别?”
一時間心中翻湧出說不清的委屈,陳英難以自抑地痛哭着,哭得鼻尖通紅,淚如雨下。
“押送糧草一日不可耽擱,現在你也見過了,待會兒讓平康送你回去。”言昱安語氣有些疏冷,卻從懷中取出一塊帕子,溫柔地替她擦去眼淚。
陳英緩緩擡起頭,對上他深潭般沉靜的雙眼。
她發現眼前這個男人突然變得有些遙遠,明明方才他還承認給她親手雕刻過木簪,可轉眼間,陳英卻發覺,他還是天邊那朵飄忽不定的雲彩,而她不過是道旁一粒卑微渺小的塵埃。
倘若不是有那預知未來的夢境,她一定不會相信,那樣疏冷的眼眸裡竟然也暗藏着與她同樣的情動。
一時間滿腹的委屈和心酸,令得她隻想沖破隔絕二人的壁壘,此刻什麼都不去想了,就這樣縱身一撲,投入他的懷抱中。
她緊緊摟住他的腰,一邊哽咽着,“求你,帶我一起走吧。”
頓了頓,她又嗚咽着哭出聲,揚起臉貼在他的脖頸間蹭了蹭,用柔腸百轉的嗓音,貼在他耳邊低聲說,“我再也不要和你分開,我再也不要和你分開。”
無盡的依戀,無盡的酸楚,在這一刻統統化作一句話,“我再也不要和你分開。”
淚眼迷蒙的陳英,一直在重複這句話,就像是心底最深的執念沖破了禁忌,終于得見天日。原來,不知不覺中,自己早已對他情根深種。
這時,言昱安伸出手,輕輕撫去她眼尾的淚水,長長地歎出一口氣。
那一聲歎息裡,包含着太多的無奈,太多的苦澀。他那并不寬闊的懷抱,竟是她兩世求而不得,癡戀一生的溫暖港灣。
陳英眼中的熱淚不斷湧出,怎麼擦都擦不盡。她把臉埋在他的頸間,聞着他身上熟悉的草藥香,泣不成聲,“求求你,求求你……”
一聲又一聲,連綿不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