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八,萬法寺。
晨光熹微,一架低調華貴的馬車在寺院前停下,車簾被人從裡向外緩緩挑開。
伸出一隻纖柔的小手,如脂玉,賽霜雪。
就在丫鬟麥冬要攙扶的瞬間,一隻溫熱有力的大掌,從馬車另一側伸了過來。
男子掌心的溫熱,一點點從陳英微涼的指尖滲入,像是一股暖流沿着血液注入心田。
陳英羞怯地擡眸,對上言昱安溫柔的眼神,他嘴角微揚,琥珀般眸光中,僅盛滿她一人。
此刻她的小手,被言昱安堅定有力地緊握着,終是讓她萌生出一絲绮念,忽然有種一生一世,将要與他執手到白頭的錯覺。
陳英閉了閉眼,再睜開眼時,她眸中已收斂所有情緒,起身下了馬車。
瞧見山門前除了兩個小沙彌外,四周并沒有旁人,她在言昱安身旁站定,一路上緊張不安的心這才松懈下來。
引路的小沙彌要請言昱安去議事堂,言昱安腳步一頓,轉頭看向陳英,擡手理了理她的鬓發說,“若是覺得累,便讓人領你去禅房歇息。我聽聞寺院後山梅花開得正好,待會兒等我回來,再陪你去逛逛可好?”
盡管他聲音很低,近旁幾人還是能聽到的,這番話不光聽得陳英紅了臉,其他幾人也都悄悄紅了耳尖。
心頭湧出一陣莫名悸動,激蕩得人一瞬間神思恍惚,不知身在何處。
好半晌,她才緩緩擡頭看向言昱安,動了動唇正要拒絕,在對上他溫柔如水的眼神時,卻是心中一軟,隻低低應了聲,“好,我等你回來。”
等言昱安一行人走遠,陳英才收回視線。
隻待雲州事了言昱安也該回京了,到那時便真的是不複相見。陳英心裡似被針紮了下,突然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猜不透她心思,麥冬也隻默默跟在她後頭。
大雄寶殿前,銅制爐鼎中檀香缭繞,灰白煙霧随風四散,身披袈裟的僧人們在冉冉煙霧中,一個個面容慈悲,神情莊肅地誦經祈福。
看到眼前這幕,陳英腳步一頓,方才攪亂的心緒,此刻終于平靜下來。
隻不過,這番甯靜祥和的畫面,很快便被一群紅飛翠舞的少女打破。
寺院中驟然出現這麼多女眷,反倒讓陳英更自在些,如此一來她在寺中行走,一點也不顯得突兀了。
陳英起了興緻,帶着丫鬟麥冬在寺院中四處閑逛,一不留神就走到寺中收留孤兒的濟生堂。
臨時搭建的草棚底下,支起兩口大鐵鍋正咕咕冒着熱氣,有僧人正拿着大勺在鍋中攪動着。
鐵鍋四周圍攏了一群滿身髒污的孩童,一個個髒兮兮的小臉上,洋溢着欣喜雀躍的神情,互相說笑着什麼,還時不時地望向沸騰的鐵鍋直咽口水。
陳英還在張望時,一衆女眷在僧人帶領下,正朝這邊走過來。
不等她發問,一旁麥冬就張口解釋說,“姑娘,她們是過來施粥的。”
見陳英似是不解,麥冬又湊近些,聲音也壓低幾分,“往年萬法寺施粥,也都是城中女眷們來親自操持,說是為家宅積德累善,其實也都存着私心。”
感覺她話帶譏诮,陳英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也并未做深想。
不一會兒,衣着華貴,打扮精美的少女們紛紛踏入濟生堂。
但她們并未朝粥棚走去,而是聚集在相距最遠的一棵蒼翠松柏旁。三三兩兩站在一處,不是互相點評衣着妝容,便是談論起今日寺中都來了哪些俊美郎君。完全将粥棚下的孤兒們視若無睹,甚至不經意瞥見一眼,都會擡起纖纖玉手掩了掩鼻子。
到這會兒,陳英才慢慢察覺出些什麼。
果不其然,等到煮粥的僧人雙手合十,遠遠朝着貴女們行禮後,貴女們身邊的婢女撸起袖子,主動走到粥棚裡,開始忙活起來。
隻見婢女們熟練地從大鍋中舀粥,然後分粥施給那些孩童。有些婢女還小聲叮囑頑皮的孩童當心燙手,不過這樣的聲音大多被貴女們的說笑聲蓋下去。
看着眼前這一幕,陳英眉心蹙了蹙,說不上來是什麼心情。
這時一個妝容精緻的少女盯着陳英看了眼,很是刻意地走過來,提高嗓音問了句,“我瞧這位妹妹面生得很,怕是還不懂這裡規矩呢。既是來施粥的,可不能光看着呀?”
這話顯然意有所指,麥冬一愣,撸起袖子正要去粥棚幫忙,就被陳英一把拉住。
陳英轉頭朝那貴女笑了笑,一時間,倒是叫那貴女有些迷惑,分不清那笑究竟是什麼意思。
麥冬想替她解圍,忙按住她的手,“姑娘,還是讓奴婢去施粥吧?”
“你方才說施粥是積德累善之舉,我自然要親力親為才好啊。”
“可是……”麥冬還想勸她,就被陳英拉着手,一同朝粥棚大步走去。
“您還是莫要過去了。”麥冬被拉着往前走,一邊磕磕巴巴地勸她,“那些孩子滿身髒污,姑娘還是莫要去了,免得弄髒了您的衣裳。”
陳英面上不顯,心底卻是一陣酸澀。這些年雲州戰亂,多少孩童與親人失散淪為孤兒,而她若無武安侯庇護,又會是什麼樣子呢。
不敢再想下去,她和麥冬進了粥棚,卷起衣袖便開始給孩子們分粥,動作麻利,一點也不扭捏作态。滿身髒污的孩童将陳英圍攏,她非但不嫌棄,還滿眼含笑地和孩子們說着話,一面從懷中取出手帕,替他們擦去臉上污漬。
陳英看向孩子們的眼神裡充滿憐憫,笑容中飽含着溫柔。那一刹,灼若芙蕖出綠波的驚豔,反倒叫方才開口質問的少女面子越發挂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