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英低下頭,步子卻是半分都挪不動了。光是聽着雪地上傳來的腳步聲,她便已是心跳如鼓。
小姑娘的不安都寫在臉上,雪腮邊泛起兩朵紅霞,言昱安看着她,隻覺得此刻的她比紅梅還要美上幾分。
他忽然擡起頭,望向梅樹枝頭,似是認真挑選後,他才伸出手,從梅樹上折下一枝含苞待放的梅花,然後送到陳英的面前。
陳英驚詫地擡起頭,看了眼梅花,又看向言昱安,見他衣袂飄搖如回雪,眉目如畫,氣質儒雅,分明是仙姿玉質的人物。
這一刻,隻覺茫無涯際的天地間,獨存眼前這一人。
她心下微動,竟鬼使神差地将那支梅花接了過來。
這時,她聽到言昱安清潤的聲音,似是隐隐帶着笑意說,“阿英,你可歡喜?”
陳英低頭看向梅花,嫣然一笑,“歡喜。”
她這句歡喜是發自内心的,也許是方才憂思過重,心中太過苦澀,使得她驟然間有一瞬能抛開一切,專注于眼前這一枝花來帶的歡喜。萬千愁緒頃刻間釋然一空,緊繃的心也終于舒展開。
梅林花海下,冰霜雪塵中,兩人相對而立,一個溫柔低語,一個嫣然而笑,竟是羨煞多少旁人。
這時,就在距離他們不遠的人群中,私語聲四起。
一個圓臉帶着稚氣的少女望着梅樹下一雙倩影,正呆呆出神,口中還喃喃念起詩句,“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
她身旁的正是家中長嫂,雖比她大不了幾歲,但早已是當家主母,在府裡主持中饋多年。
長嫂看人看事要比閨中少女更深一層,她隻是望着言昱安和陳英,輕歎了口氣,卻沒有說話。
那圓臉少女聽到她歎氣,忍不住蹙起眉,側過頭來望向她說,“嫂嫂這時為何歎息?難道眼前這對神仙眷侶,不值得羨慕麼?”
長嫂聞言,笑了笑,在一旁語氣極淡地說,“那位大人的身份,可是連公主、郡主們都要争相選做夫婿的人啊。我們雲州這樣偏僻之地,就算是世家官紳的嫡女,隻怕連給他做侍妾都不夠資格呢。”
在圓臉少女正迷茫着眨眼時,長嫂慢慢一笑,又繼續說道,“當然也有利欲熏心的人家,狠心将女兒用一頂小轎過去的。殊不知,這樣如珠如寶養大的女兒,無名無分跟了那位,将來帶去京城,試想一下,她的處境會何其艱難?殊不知,隻看眼前繁花似錦,又如何料想到,将來會不會是飛蛾撲進了火坑。”
長嫂說到這裡,朝那圓臉小姑子神秘一笑,眼神中更是有未盡之意。
好半晌,四周好奇的人們才漸漸散去。
陳英長舒口氣,低頭一邊撥弄着梅枝上的花苞,然後慢慢看向言昱安。
言昱安瞧見人群逐漸朝山上而去,好一會兒,他寬袖一揮,牽起陳英的手,低聲說,“時候差不多了,我們也該上山瞧瞧。”
“好。”
陳英順從地點點頭,與他并肩而行。
不一會兒,茫茫雪地中,他們身後留下一串長長腳印,像是篆刻在大地上的印記,或許能天長地久,又或許隻一場風雪便消失無蹤。
此時半山的八角涼亭,四周早已聚滿了人。隐有朗朗之聲傳來,聽着像是在吟誦詩句,不多時便能聽清裡面贊聲不絕,看來最終魁首已定。
一個面容清瘦的郎君,朝衆人拱着手連連作揖,“承讓,承讓了。”
在這個冰雪未消的時節,他竟然隻穿了件半舊的青色夾袍,露出的手背上還有幾塊紫紅凍瘡。
他似乎還不知,這時走過來的人是何等身份。陡然間注意到衆人在朝言昱安行禮,他才反應過來,瞪大雙眼,朝着言昱安忙不疊地拱手行禮,激動道,“學生崔靜庭,拜見言大人。”
言昱安微微一笑,朝他擡手虛扶一下,“無需多禮。”
然後将自己袖中手爐,不動聲色地放進崔靜庭手裡,“早便聽聞雲州書院多賢才,今日終得一見。”
“大人謬贊了。”崔靜庭垂下眼眸,好半晌,他怔怔地望着手中暖爐。
“學生,學生……”磕磕絆絆了半天,他終于擡頭望向四周,振聲道,“學生幼年失怙,又遇雲州兵禍,家人離散。幸蒙雲州書院憐我貧苦,學生才得以青燈黃卷,晴耕雨讀。”
“雲州書院于學生,恩同再造。”
言昱安深深看岑夫子一眼,有意提點他,“如此感恩懷德之人,他日入仕定不負皇恩,亦不負微末時助力之恩。”
岑夫子聽到這裡,兩眼泛着精光,上前拍了拍崔靜庭的肩膀,欣然笑道,“好好好。學而優則仕,他日造福一方百姓,方不負老夫教誨。”
“如今雲州城中百廢待興,仍需諸位恩公添磚加瓦,資助雲州孤弱。”
一語畢,四下便安靜了。
陳英下意識地擡眸去看言昱安,看他正含着笑,靜靜地環視衆人。
不過幾個瞬息,卻又好像無比漫長。
終于,一個蒼老而有力的聲音響起,“桓府願出五百兩白銀,擴建濟生堂。”
“趙府願出六百兩白銀,修繕雲州書院學舍。”
“孫府……”
在此起彼伏的聲音中,陳英不期然地,對上了一雙燦若星辰的眼眸。
這樣的眼神,隻有在他遂心如意,所謀大成之時才會有的。這樣的眼神,京城時在他科舉高中時曾見過,再後來入翰林院受聖人賞識,那般春風得意時,可窺見一二。
這一路來,所經曆之事幾番坎坷,已經許久不曾見過他這樣的眼神。陳英垂下雙眸,她攥緊手中梅枝,心中感慨,若不是因為自己,如他這般天之驕子,何須趟這趟渾水,何須遠赴戰火之地?
明知她身份微賤,還對她這般好,這是要讓她此生都無法将他放下麼?
想到這裡,她的眼眶已然濕潤。
她默默站在言昱安身側,男子遍身散發的矜貴清雅的氣質,令她覺得靠近都是一種亵渎。她有些懊悔,那日不該答應同他做戲的。
陳英複又擡眸去看言昱安,正想着趁他不注意時溜走,卻見他也正盯着自己,眼底滿是關切和探究。
像是陡然被人看穿心思,陳英渾身一顫,心不受控制地撲通亂跳。腳下一不留神,踩到石階的邊緣,突然整個人失重,仰面向後跌去。
一聲驚呼還卡在喉嚨裡,下一瞬,她便被攬進一個溫熱的懷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