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天邊餘霞散盡,暮色漸濃。武安侯府内,廊檐窗閣皆是懸燈結彩,燈火燦爛,設宴的菡萏池畔更是衣香鬓影,笙樂飄蕩。
然而此刻偏僻林道上,趙雙甯含着冷意的視線,無所忌憚地落在陳英身上。
打量着她寒酸粗陋的穿戴,趙雙甯唇角不由勾起。縱是得了言昱安的寵愛又如何?就憑那樣低賤的出身,在貴人們眼中也不過是個為奴為婢的玩意罷了。
很快,趙雙甯眸光一轉,笑道,“方才我還想着,今日宴席上會不會見到你呢。”
她語調歡暢,是以音量不小,引得不遠處正端茶果路過的丫鬟側目望來。
陳英心頭一顫,正想躲到暗處,胳膊卻被趙雙甯抓住了。情急之下,她慌忙偏過頭去,生怕被人認出來。
然而,趙雙甯卻是誤會了。
她先是怔了怔,然後心裡暗暗忖道:這會兒被人撞破身份,定是覺得難堪了吧。
心情蓦地暢快起來,趙雙甯壓下唇邊笑容,牽起陳英的手歎道,“我初到貴府不免人地生疏,偏這天殺的蠢婢,竟還将我的七弦琴落在馬車上。”
說着扭頭瞪向身旁的丫鬟,“還愣着幹甚,還不快去将琴給我取來!”
聽到呵斥聲,那丫鬟吓得一哆嗦,立即慌慌張張跑遠了。
遣走丫鬟後,視線再次落在陳英身上,見她局促不安的模樣,趙雙甯不自覺吐氣揚眉,就連呼吸都變得更順暢了。
果然這人啊,隻有将旁人比下去,才能将自個兒氣勢撐起來。之前憋在心口的窩囊氣,這才傾吐得一幹二淨,此刻她纖長的脖頸,再次挺出了以往盛氣淩人的弧度。
想起之前受辱的情景,她眼底閃過一抹淩厲。
彼時,侯府門前車馬盈門,披羅戴翠的貴女們紛紛走下馬車,彼此相見言笑晏晏,場面熱鬧非凡。
然而這份熱鬧卻與她無關。
在雲州時,趙雙甯自恃士族之女,身邊多是鄉紳商賈之流,她向來自覺高人一等,是被衆星捧月的那一個。
是以今日前來赴宴,她特意精心打扮,不求驚豔衆人,但求不失掉氣勢漏了短處。
可當她走到侯府門前遞上拜帖時,卻引來幾道毫不掩飾的嗤笑聲。
“奇怪了,難道她也是來赴宴的賓客?”
随着少女的驚詫聲響起,無數道探究的目光紛紛射向了趙雙甯。
“瞧她那身打扮,倒像是哪裡跑來的鄉野村姑呢。”一道細聲細氣的聲音從貴女們中間傳出,很快便引起一陣更大的嗤笑聲。
就在衆女掩口竊笑中,一個藍色紗裙的女郎從人群中走出,昏黃燈火映在她妝容精緻的面龐上,她柳眉微蹙,眼神淡淡地掃過衆人,正色道,“來者皆是客,還望諸位女郎謹于言而慎于行。”
聽她說話聲不大,但是語氣婉轉自然,頗有貴族嫡女的沉穩大氣。
趙雙甯悄悄擡起頭,目光逡巡着衆人頭上的金簪步搖,珠花點翠,頸間的金螭璎珞,臂間的彩錦披帛,在燈火映照下流光溢彩,紛華靡麗,是何等的富貴逼人。
她倏地垂下眼睫,将眼底的驚惶迅速遮掩下來,羞慚的小臉如火燎般滾燙。
在這甲第連雲的京城,在這膏粱錦繡的貴女們眼中,這時的她從未像此刻這般厭惡自己的出身。
耳邊盡是歡聲笑語,而她被孤立在角落裡,忍受周圍無數好奇或輕蔑的打量。她死死咬住唇,背脊發僵,心中難堪至極。
終于等到被仆婢引入府内,可走了沒一會兒,那引路的婢女停步朝前方遙遙一指,便叫她們自行前往菡萏池畔赴宴。還不等她們反應過來,那婢女早已溜個沒影。
如此輕慢敷衍,壓根沒把她放在眼裡,趙雙甯心中氣極,卻也隻能咬牙忍下了。
單論門第出身,她自知夠不上侯府門檻。不過是因前些日,她厚着臉貿然攜禮前來登門,拜謝言昱安入京途中的照拂之恩,這才碰巧得了侯夫人秦氏的邀宴請帖。
如今滿京城誰人不知,言昱安回京後不僅破例升任太常寺少卿,還仍舊兼任翰林院侍讀之職,就連告病這段時日,宮中數次派人到府上探視病情,光是那如流水般的賞賜,就不知惹紅京城裡多少雙眼睛。
言昱安如此年輕就簡在帝心,将來仕途前程更是不可估量。是以滿京城但凡有女兒待字閨中的官宦人家,無不動起了攀附的心思。
不過最近坊間有傳言說,嘉敏公主想招言昱安做驸馬,卻被言昱安當衆拒絕。後來又不知從哪裡傳出流言,說言昱安拒絕做驸馬,是因為他有龍陽之癖。流言被添油加醋,以至于後來傳得越發不堪入耳。
言昱安的母親秦氏聽聞後氣得差點暈過去,因而才有這場端陽宴,想借此來破除那些荒唐的流言。
說起端陽宴,下帖邀請的全是京中官眷,明眼人自是瞧出其中深意,這是要為言昱安張羅婚事了。
至于言昱安先前定下的那門親事,稍加打聽便知原委。
說起來,永昌侯與武安侯府兩家主母本是親姊妹,原本想親上加親定下兒女婚事,卻不料去年永昌侯府的老太太殁了,婚事這才耽擱至今。
可眼下武安侯府早已今非昔比,不僅出了個驚才絕豔的狀元郎獨得聖寵,去年言昱安還被朝廷委以重任遠赴雲州,回京後更是被破格擢升太常寺少卿,滿京城世家子弟哪個不是豔羨得紅了眼。
更别說有多少未嫁的女郎芳心暗許了,就沖着今晚赴宴的情形來看,江言兩家這門親事,能不能成怕是還得另說了。
今晚就是個絕佳機會,也是前來赴宴的女眷們彼此心照不宣的。
陳英一直待在田莊裡,自是不曉得這裡頭的彎彎繞繞。
倒是趙雙甯抓着陳英的手一直不放,她此刻看似在笑,其實心裡比誰都得意,她不僅清楚那些流言的真假,更是曉得些旁人不知的隐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