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時岸什麼都看不見,隻能嗅着鹹濕的海水味道,被裹着熱氣的海風掃過臉頰,被炙熱陽光照得暖意融融,在嘈雜的輪船行駛聲音裡隐約聽見海鷗飛過,飛鳥鳴叫。
一切都很好,又沒那麼好。
曲明因跨坐在他身上,趴在他胸膛裡,無心觀賞海景,也不像之前花式親他、占他便宜,隻是安靜地閉上眼睛,放空大腦,放棄思考。
季時岸摘下帽子,帽檐向後,戴在他頭頂上,手掌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拍着他的後背。
極力不去胡思亂想的曲明因還是忍不住無聲流淚。
他想到小時候被家人肆意禍害的時刻,想到無數個孤獨痛苦的失眠夜,想到許多個因夢醒來茫然看着一切的瞬間……那些時間點的“曲明因”已經懷着滿心憤怒、不甘與痛苦,絕望地死去了。
如今的他不完全是當時的他,更像是新的意識體不斷取代舊的意識體,被迫掌控着“曲明因”的身體,讓這個生命體繼續存在着。
這樣的他沒有很喜歡活着,隻是不想就這麼死去。
他的生命過程就像是無數個意識體在跑漫長的接力賽,交接接力棒的一瞬間,舊人倒下、消失,新人接着往前跑。一個接一個,痛苦地跑到現在,終于摘下勝利果實……但他好像要死了。
是的,他好像要死了。
40分鐘後,輪船靠岸,曲明因慢吞吞地睜開眼睛,撞入季時岸比深海迷人的眼眸裡。
他可悲地想着,苦海确實無邊,但你就是我的岸。這是你的不幸,我的幸事。
他摸出季時岸的手機,解鎖後給拷在一起的兩隻手拍下合照。随後摸出鑰匙解開手铐,各自手腕上都是紅了一圈,猶如纏着将彼此鎖死,剪不斷理還亂的紅線。
他對着它們又拍了一張合照,情緒複雜地感歎一句。
“你自由了。”
我自不自由從來不是你說了算的事。季時岸在心裡回答他,嘴上沒有說出來,隻是摸摸有點酸痛的左手腕。
曲明因把帽子戴回他的頭頂,逮着他的左手腕來回親了一圈,傳遞給他一股濕漉漉的、溫熱綿長的愛意,給他的心髒外面織起一張密密麻麻的網。
一輛極緻紅的法拉利LaFerrari停在岸邊,耀眼得仿佛能灼傷人眼,讓人一眼難忘。
曲明因就想以這樣的生命色彩占據季時岸腦子和心裡的一角。
“大少爺,請上車。”
他給他打開副駕駛車門,滿眼促狹笑意地看着他。
季時岸擡手揉了一把他的腦袋,彎腰鑽入車裡,随手關上車門。
“你還傲嬌上了!”
曲明因嘟囔一句,繞到另一邊打開車門坐上駕駛座,幫他把安全帶扣緊、扣死,再把自己的安全帶同樣扣死。
季時岸故意質疑他:“你車技行麼?”
曲明因握着方向盤,神氣地回答他一句:“你該問你自己的心髒行嗎。”
他打開音樂播放器,放了他的《狂花》,搖滾風,勾起人盡情釋放壓力,享受生命的狂歡。
一踩油門,跑車如一條紅蛇竄出去。
“我在山頂有一棟别墅,15歲那年就開始跑這條路了,請叫我青葉山車神!”
“蠢貨。”
“哼,你可千萬坐穩了,别被我吓哭了。”
季時岸懶得理他,雙手環胸,閉上眼睛假寐。
曲明因不跟他說大話,熟練地轉彎降速,直線提速,先讓他适應一下。
公路一側是光秃秃的岩壁,偶爾冒出幾簇草團。一側是迷人的海景,落日亮得晃眼。
頭頂的天空也是分成兩種狀态,右側是清淡的淺藍,左側是厚重的烏雲,正好對應兩人的位置。
大約3分鐘後,季時岸頭上的帽子已經飛到後面去了,一頭亮粉發肆意不羁地随風飛舞。
他仿佛坐在一條紅蛇身上,竄過一個又一個的彎道。150km/h的蛇形走位讓他的腦子難得成了一團漿糊,心髒也跳得激烈,仿佛要沖破胸膛。
就是這種極速和瘋感,讓他擺脫心底無法言喻的壓力和傷痛,讓他又一次确認:哦,身邊是一條古怪病态、微毒略瘋的小蠢蛇,很不幸,長成了我喜歡的樣子。
“給你一次機會,往海裡開。”
季時岸說得輕松愉悅,滿含極度冷靜的瘋感。
曲明因聽在耳裡,眼前瞬間模糊一片。雙手握緊方向盤,腳踩油門,提速至180km/h,徹底讓車跑出閃電殘影般的驚人效果。
可他既不感到開心,也沒得到拯救,隻覺得愚蠢無能又憤怒不甘。
16歲那年的立夏,大雨傾盆,烏漆麻黑。他也是獨自這般飙車發瘋,平均速度達到250km/h。車身猶如心尖血紅的閃電劃破夜色,轉瞬就被夜色吞沒。
當時的他掃了一眼車速表,崩潰地罵自己:“你真他媽是一個名副其實的二百五!”
他跑得再快有什麼用呢?跑不過時光,敵不過命運,改變不了結果,拯救不了自己。
隻可能因此發生一場慘烈車禍,讓自己墜入海裡,與死神親密擁抱,讓家裡一群人渣蠢貨得到解脫。
他不甘心啊。
他不喜歡生來就在吃苦受罪還債一樣的人生,但他喜不喜歡都要活下去。隻有活着才有無限可能性,死了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那是曲明因活了22年來,最有可能選擇自殺,并死得痛苦絕望的一個夜晚。
當年的他沒有這樣死去,現在的他更不會帶着季時岸這樣死去。
曲明因擡腳用力一踩,尖銳的刹車聲和車胎摩擦聲響起來。
車在路上滑行好一段距離,兩人同時猛然向前傾身,又驟然回撞上椅背。巨大的沖擊力帶來強烈的不适感,讓他們放棄思考與言語,各自靠在椅背上緩解過來。
曲明因用力抓着方向盤,用額頭無助地撞了好幾下,再把臉貼在上面,無聲崩潰絕望着,眼淚都流不出來了。
季時岸将他的動靜聽在耳裡,什麼話都沒說,也不看他。隻是側頭看着車窗外,感覺到白茫茫的光亮黯淡了許多。
太陽不僅一直在下落,餘光也被厚重烏雲遮住,面對這一切,他什麼都做不了。
明天一來,眼前的太陽照常升起。
他心裡的小太陽卻可能沉入海底。
他隻能這般冷靜無能地旁觀着。
“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曲明因艱難地組織語言,就像一邊踩着荊棘,一邊蹦出字句。
“從小到大,無人回應我想要的愛與幫助。我反複在被不愛,被惡心的愛傷害,我不知道該怎麼應對和反抗,好像怎麼做都不能抵消我受到的傷害,我還不能那樣做……
後來明白了,愛是謊言,感情是雙刃劍。我越渴望越在意它們,越會因為它們痛苦或死亡,我不想這樣。
我遠離傷害源頭,減少和人的接觸,不再向誰求助,用其他類型的快樂取代因感情而有的快樂。這是不對的,但利大于弊。
我活得越來越古怪病态,與這個世界沒有建立多少聯系,好像随時都可能無聲無息地死去,我不想這樣。
直到遇見你,我認定你是我的同類,你的優缺點都與我互補,你就像為我量身定做的謊言與陷阱,我不能錯過你。”
季時岸安靜地聽着,隻覺得稍微修改一些措辭就是他的自白書了。
“我說你長成我喜歡的樣子,是因為你既能給我想要的偏愛,又不怕被我傷害。我不想傷害你,又不得不傷害你,你對我也是如此。
我不想為我做的蠢事辯解什麼……隻想說,如果一開始給我主動選擇的權利,我不會選擇做人,不會因為你選擇做人。
可我已經是人,一直痛并快樂地活着。我很慶幸與你相遇,因你而有的快樂大過痛苦……但是,但是——”
曲明因說不下去了,趴在方向盤上渾身顫抖。
季時岸解開身上的安全帶,摸索着幫他解開安全帶,輕松地将他橫抱過來,放在自己腿上,低頭親吻着他的淚眼。
“但是,很抱歉,我可能隻能陪你走到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