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的時候已經将近十一點了，泷澤雪繪還沒出電梯就聽到從客廳傳來的人聲，朝日奈家雖然有夜貓子，但平時并不會搞出這麼大的動靜。

她抿着唇并不言語，直到當看到坐在沙發上的中年男人時眉心立刻一跳，半晌才叫了聲，“爸。”

繪麻的事情，最終還是驚動了麟太郎。

男人的眉眼還是像記憶中一樣溫和，他點點頭，略顯激動地應着：“回來了，我們剛剛才說到你的……”

泷澤雪繪卻異常冷淡地朝他瞥了一眼，關心的話語沒聽幾句就已經沒了耐心，又向四周打量了幾眼，揚聲打斷他：“繪麻呢。”

“在樓上，心情不是很好，侑介正陪着呢。”

泷澤雪繪的眉心不禁跳了跳，雙手插在口袋裡，覺得這裡的氣氛有些悶，退了一步轉身朝樓上走，“你們先聊，我上去看看她。”

走上樓梯的時候正好遇到從繪麻房間裡出來的少年，她輕輕點了下頭全當是問好，卻沒聽見他臨走時跟她說了句什麼，漆黑的眸靜靜掃過那個房門微敞的房間。

走廊很快恢複了安靜。

女性深吸了一口氣，緩步走進去，門口的牆上吊着一串亮晶晶的風鈴，是用貝殼和彩紙疊成的，十幾歲小女生會喜歡的東西。

剛剛侑介陪着繪麻坐了好一會兒，走的時候她差不多已經要睡着了，可在迷迷糊糊之間卻隐約聽見門被再次打開，有人從外面走了進來。

那腳步聲她自然是熟悉的，鞋跟落在地闆上發出很輕的響動，哒哒的聲音像是扣在人的心上似的。繪麻沒有回頭，隻是下意識攥緊被子将頭蒙的更深，連後背都繃緊了。

泷澤雪繪輕悄悄地走進來，被雨淋濕的外套黏在身上讓她感覺有點冷，幹脆脫下來挂在臂彎裡，在靠近床畔的地方站了一會。

房間裡，安靜地連呼吸都聽不到。

這讓繪麻總以為她不在了。

不過好在這種令人窒息的沉默并沒有延續太久，很快，泷澤雪繪便動了，動作很輕地走到背對着自己的女孩身邊坐下，過了半晌才擡起手，輕輕拂過她被發絲覆蓋的額頭。

“氷見夫婦是很好的人。”女性緩緩地，低聲說道。

繪麻呼吸微微發緊，睜着眼睛盯着牆角的某一處，不知道她想說什麼。

“研二先生是爸爸的學長，是個性格非常謙和的男人，在我很小的時候他們經常會來家裡做客。甚至連由紀會阿姨肚子一天天大起來的時候我都有見，他們臉上幸福的表情我永遠都不會忘記。”

“這些事，爸爸一定已經和你講過……”

泷澤雪繪淺淺笑了一下，雖然不确定妹妹到底是不是醒着，可無論如何，她都想把自己的記憶和感受，說給她聽。

“我知道這樣的事情很難接受，但是小千你要相信，氷見夫婦愛你，麟太郎爸爸愛你，我們大家都很愛你。曾經和你相處的每一分鐘，對我來說都是珍藏一生的寶物。”女性撫着她的頭發，俯下身子在她耳邊輕輕呢喃，

“晚安小千，做個好夢。”

這樣不谙世事的熟睡就好，不用着急醒過來。

泷澤雪繪的睫毛顫抖了幾下，眸子裡的海浪湧起又覆滅，她腳尖一轉就往門外走，接着就聽見從背後傳來的輕微響動。繪麻撐起上身，隻剩下滾燙的眼淚暈染在被子上，她一隻手抓住她的衣角，肩膀顫抖得厲害。

“對不起。”

“對不起，姐姐……”

這一聲低如蚊吟的低語，卻讓前面那個身影一僵，緩慢停了下來。

“怎麼了？”

她卻抓着她的衣服，無論如何都不松開。

泷澤雪繪心裡的疑慮越發凝重起來，她歎了口氣，索性轉過身，蹲下，用手輕輕劃過她哭的橫七豎八的小臉，柔和地讓她面對自己，輕聲問：“小千，既然知道因為自己的消失不見會讓我生氣，以後就不要這樣了，明白嗎？你不用和我道歉。”

她這樣無下限體貼的模樣，卻讓繪麻哭的更厲害，她搖着頭，卻不多說一個字，隻是一味的重複着，對不起。

“怎麼了？小千你……你沒什麼對不起我的啊。”泷澤雪繪不知她為什麼突然變成這樣，隻能一遍遍地摸着她的頭，安慰着，“别哭啊，你和姐姐說，發生什麼事了？”

繪麻緊緊地拉着她，哭的抽抽噎噎，滾燙的淚水從眼睛裡落下，卻一字一句地讓她聽得清楚，“如果不是為了照顧我，姐姐現在，一定在過着自己想要的生活。”

女孩子近乎走調的哭聲，瞬間就震動了她藏在心底深處，最苦不堪言的秘密。

“要是沒有我的話，姐姐也不會，遭受那樣的事情……”

……

從房間出來之後，她對着門站了許久，回過神的時候才覺得這樣落湯雞一樣的形象去見長輩不太好，便拐回自己的房間換了身幹淨衣服，把洗衣機打開後，這才順着樓梯慢吞吞地走下去。

果然，麟太郎還在。

“她怎麼樣了？”

“……睡了，沒什麼事。”泷澤雪繪低垂着頭輕輕擦着頭發，毛巾遮擋了表情看不出什麼别的情緒，片刻後擡頭，視線掃過去落在了父親身上，“美和阿姨沒和您一起麼？”

“美和本來是想推了工作過來的，但公司實在走不開就沒讓她來，所以我在這裡待久一點也沒什麼關系。”

泷澤雪繪低低“嗯”了一聲，凝視他良久。繪麻現在的情緒已經穩定下來了，按理說已經沒有不回家陪老婆的理由，可沒想到麟太郎甚至還主動提出要留久一點。女性的表情有些許不自然，幹脆将毛巾扯下來往肩上一搭，問道：“您是有話想和我說？”

麟太郎愣了一下，然後點頭，“有時間嗎？”

泷澤雪繪漫不經心地嗯了一下，朝着樓上的方向揚了揚下巴，“那去我那裡聊吧，還安靜。 ”

“沒關系，就在這裡也可以，你不是晚上還沒吃飯麼，正好坐下來吃一點。”麟太郎笑笑，“更何況雅臣他們也不是外人，沒什麼不能聽得，不是麼。”

這一番話說的讓泷澤雪繪沒有任何能反駁的理由，她揉揉眉心又松開，隻得拍拍朝日奈光，示意他往本就人滿為患的沙發裡面挪一點，等如願在沙發最邊上坐下，這才問道，“您要說什麼？”

盡管再婚以來他們交談地次數比以往多了不少，可像現在這樣能夠心平氣和地坐下來說話，卻極為少有。麟太郎不由得多看了她幾眼，淺笑着感歎道，“雪繪，我記得你當初決定出國的時候還是個小姑娘，沒想到一轉眼，現在都已經出落得這麼大了。”

泷澤雪繪沒有說話，隻是傾身将他面前的杯子拿來，将茶重新斟滿。

也許是因為很少見到她這樣一言不發的模樣，麟太郎想了一下，也希望能讓她高興一點，便笑着往廚房走。泷澤雪繪并不知道他想要做什麼，好在很快他從裡面拿出一個巴掌大的保溫盒放到她面前，掀開蓋子的時候，一股熱氣立刻冒了出來。

那滿目黃澄澄的顔色，也着實讓泷澤雪繪的臉色變了一下。

麟太郎并沒有察覺到她的異樣，繼續說道，“我記得你小時候總喜歡吃胡蘿蔔素面，過來的時候就特意繞過去買了，嘗嘗？”

說完，他便将筷子從餐盒裡面拿出來，遞了過來。

可是，胡蘿蔔？

不僅是平日負責做飯的右京，他們朝日奈家的人基本上都知道泷澤雪繪是那種連一丁點胡蘿蔔都難以入口的人，她總說這種蔬菜吃起來有一種很生的泥土味，還有股詭異的甜。

說她從小喜歡，怎麼可能？

朝日奈右京不禁蹙眉，“麟太郎先生，您是不是搞錯了，雪繪她……”

“對，我是挺喜歡的。”話音未落，泷澤雪繪就已經打斷了他的話，擡眸看了右京一眼示意他不要多管，然後便接過麟太郎遞來的筷子，把頭發撩開，低頭吃了起來。

“雪繪，我聽說你最近工作挺忙的……但是再忙也應該有個度，别累壞了身子，知道嗎。”

隔着不遠的距離，泷澤雪繪用筷子戳着面，聽他低沉地聲音繼續說道，“我一直沒聽你說過在國外的生活怎麼樣，但應該還不錯吧，畢竟你從小就獨立，不是那種會讓人操心的孩子。”

“……但是繪麻不如你堅強，有時間的話，你還是多關心她一些吧，畢竟她還小不是麼。”

女性的動作立刻一頓，暫且不說他為什麼會無緣無故突然提起她在國外的事，但就因為涉及到繪麻的這句話，她就徹底一口都吃不下了。

麟太郎也立刻意識到了，連忙問道，“怎麼樣就吃這麼一點？不好吃嗎？”

“飽了。”泷澤雪繪用紙巾擦拭了一下油漬，丢進垃圾桶裡，擡頭的時候她笑了一下，說道，“不是，爸，我沒有理解您的意思。”

可還不等麟太郎說話，旁邊的朝日奈光就已經冷笑了一聲，輕飄飄地說道，“這都聽不懂嗎，他說你這個當姐姐的不夠關心你妹妹，所以才會發生今天……嘶。”

泷澤雪繪想都沒想就朝他的腳上踩了上去，男人立刻倒吸了一口冷氣，仰起頭，半天都痛得說不出話來。

麟太郎不禁頓了一下，擔心地問道，“光怎麼了？”

“沒事，您不用管他，他經常發瘋的。”泷澤雪繪安撫地笑笑，“你剛剛說什麼？我沒聽清。”

麟太郎抿了抿唇，輕聲詢問：“我記得之前喊你回國，你一直都不太願意。後來我用再婚的事情逼你回來，想着哪怕隻是住一段時間也好，認識一下新的家庭和兄弟，沒想到你竟主動願意把那邊的工作辭了……爸爸真的很高興。”

“但你其實一直都在怪我，對不對？”

氣氛忽然變得有些僵硬了，泷澤雪繪不禁低咳幾聲清了清嗓子，低聲說道，“不是的，爸，我沒這麼想過。”

“我知道你懂事，但其實我想說的也不是這些……”麟太郎克制着自己的情緒，看着她，連語氣都忽然變得懇切起來，“你從小就比一般孩子早熟，就算有心事也不喜歡和我們說……但是，雪繪，這裡的生活也很不錯不是麼？”

他的手輕輕搭上她的肩膀，沉聲道：“以後就不要走了，你的家人都在這裡，更何況小千還是一個孩子，她離不開你，還有什麼能比一家人在一起更重要的？”

——還有什麼，比家人更重要？

有那麼一瞬泷澤雪繪差點沒忍住笑出聲來，仿佛在國外七八年的歲月就這樣被濃縮成埋怨她當初任性遠走高飛的一句話。

她想說，自己決心離開日本的時候，比現在繪麻的年紀還要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