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邊介果然給足了排場。
這東京塔旁的酒店本就難以預定,卻唯獨給他們開了雅間出來。泷澤雪繪本想着和那對父子糾纏就夠了,卻沒想到連那位平日對她頗為關照的貴婦都驚動,再加上身側胳膊還沒好利索的朝日奈棗,被夾在中間的她就更顯得裡外不是人了。
宴席還沒開始,她就已經對幾人的審視感到局促,尤其是在看到渡邊夫人投來的滿是寬容照顧的眼光時,隻能同樣笑笑,繼續盯着滿桌的菜色,聽會長對朝日奈棗細緻入微的問話。
“我記得你也沒來我們公司也沒幾年,那年紀也不大啊。”渡邊介突然問道,“有二十四?”
“差不多。”他低聲回答。
“哎呦,看來是和我們雪繪同齡啊。”渡邊介恍然大悟,接着哈哈大笑起來:“你瞧瞧,我就說怎麼每次給她介紹男生的時候她總是愛答不理,原來早就名花有主了……來來來,我們喝一杯。”
他抄起酒瓶給自己倒了一杯純度很高的酒,又給朝日奈棗倒的滿滿的,半路卻被攔住,泷澤雪繪抓住他的手腕,低聲制止道,“老師,他的傷還沒有好,要不然我替他喝吧。”
“對對對,我差點忘了。”會長一愣,連忙擺手,示意服務員趕快把酒撤下去,“朝日奈,你身體還在修養期不能喝酒,就拿茶代替吧……”
“沒關系,我不礙事。”朝日奈棗忍不住笑了一下,接着轉過頭放輕聲音對她說:“我坐在這兒不喝酒不合适,不用擔心。”
說完,仰頭一口喝盡。
渡邊太太看着這樣的畫面也不禁淺笑,輕輕拍了拍自家兒子的後背:“阿慎,你也學着點。一天到晚趾高氣昂的怎麼能追上女孩子,人家雪繪又聰明又勤奮,你們以後在公司也要好好相處才是。”
——她?
渡邊慎莫名冷笑了一下,把手中的餐叉放下了。
“媽,你說得對。”他同樣拍拍母親的手背,卻像是話裡有話似的說道,“不過我們的關系也就這樣了,誰讓我和她沒有什麼實質性的聯系,永遠都不可能讓泷澤總監張口閉口‘哥哥弟弟’那樣叫我。”
話音剛落,泷澤雪繪轉着高腳杯的動作立刻一頓,敏銳的捕捉到他眸子裡的幾絲嘲弄,盯着他看了一會,仰頭将紅酒一飲而盡,出門去了。
又過了幾分鐘,渡邊慎也随便扯了兩張餐巾紙擦擦嘴,拉開旁邊擋路的椅子,同樣走了。
會長珍藏的好酒度數不低,泷澤雪繪在衛生間洗了好幾把臉才冷靜下來,雙臂撐在洗漱台上緩了好一會兒。
可一擡頭,就看到鏡子裡倒映出的站在她身後的男人,半眯着眼睛,似乎已經觀察了她許久。
“……有事?”
渡邊慎環胸盯着她,眼裡笑意散去,卻藏着看不到的深意,半晌後才問:“他真是你男朋友?朝日奈棗?”
“他是什麼人和你有關系?”泷澤雪繪冷淡地反問一句。
說完這句她就又低下頭去洗手了,看起來完全沒有一點想和他說話的意思,渡邊慎不禁笑了一下,撓撓頭,接着又把手懶洋洋地插進口袋,似笑非笑的聲音傳入那人的耳朵裡,“可我怎麼記得上次去你家的時候,你的那些好哥哥們也姓朝日奈來着。”
他歪歪頭,意味不明的一眼落在了她的後背,“巧合嗎?”
鏡子前背對着他的影子,果然頓了一下。
泷澤雪繪微微泛紅的眼睑擡了起來,透過鏡子一言不發地盯着那個男人。
渡邊慎眯了眯眼,慢悠悠地朝她緩步走來,“其實公司裡有些流言我不是沒聽過,我一開始覺得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随便聽聽就好了,誰讓你一直是我們這行的風雲人物呢,但直到那天去了你家我才發現原來他們說的都是真的,你甚至敢把人帶到我爸面前來……泷澤總監,沒想到你竟然這麼大膽。”
高出她許多的身體在面前很有壓迫力,男人伸出手來,冷笑,緩緩扶上了她面前的鏡子,“你就連基本的道德底線都沒有嗎,你知不知道……”
“說夠了麼?”
泷澤雪繪冷淡的嗓音終于響起,像一盆冷水劈頭蓋臉向他潑來。
“如果你特意追出來隻是為了向我質問這些,那還是算了吧,我并沒有和你解釋的打算,也沒有解釋的義務——畢竟我們家的事,跟你無關。”
渡邊慎頓時愕然,他盯着她看了好一陣才忍不住冷笑起來,深吸一口氣說:“的确是跟我無關,像我這種正常人也的确不理解你們的所作所為,可你就不怕我爸知道你們的關系,失望透頂?”
最後的那幾個字,明明厭惡至極卻被他說得輕描淡寫,泷澤雪繪臉色一沉,心裡緊繃的弦倏然被觸動,啪的一聲就揮開了他的手。
渡邊慎明顯感覺到了她燃燒起來的某種情緒,他遲疑了一下,收回被打痛的手背,聽風輕雲淡的幾個字,從她的口中溢出。
“所以呢,那又如何?”
“你要說不出口的話幹脆我幫你說怎麼樣,忤逆常理,惡心透頂,還有其他的麼?你那麼高的文化造詣怎麼不撿點兒新鮮的道理,反而還要拿被嚼爛的東西教訓我?”
泷澤雪繪側着頭,冷情的聲音聽得人一陣陣發寒,渡邊慎的視線顫了一下,凝視着她的眸,繼續聽她一字一字地說道:“你要是真看不慣我,大可把事情鬧得人盡皆知,看看朝日奈家的财團會有什麼反應,我倒是無所謂,反正這裡的一切本來也不該屬于我——這樣說,夠清楚了麼?”
沒再多與他糾纏什麼,泷澤雪繪擦幹手,轉身,緩步往外走。
渡邊慎盯着她的背影,清楚知道自己剛才一腳踩在了她的底線上,可随之而來的又想起了他被堵到啞口無言的瞬間,腦子不由得一熱,猛地放聲大笑起來。
“很刺激,是麼?”他嘴角勾起一抹譏諷的弧度,兀自下了結論,繼續獰笑着挑釁道,“既然你知道的這麼清楚還敢和我叫嚣,看來是徹底被迷住了?我大概能知道你那些哥哥在想什麼,畢竟女人在身子底下掙紮的時候……男人都會更加亢奮。尤其是當理智亮起紅燈告訴你不該這樣的時候,這種感覺,絕對是其他人給不了的!”
他的聲音撕裂了壓抑緻死的空氣。
泷澤雪繪側首,目光像烏雲似的緩緩籠罩了他。
以為她的突然沉默是因為被說中了心事,渡邊慎聳着肩,靠在牆上繼續不遺餘力地噴灑着酸楚的毒液。
“那句話怎麼說來着,越是位高權重的人怪癖就越多,朝日奈家不會就是這樣的吧……這算什麼?畜生的行為嗎。”
泷澤雪繪頓了頓,接着決然轉身,沒什麼表情地沖他走了過來。
“怎麼了?喂喂你那是什麼表情,不會真的生氣了吧?”
渡邊慎還沒來得及反應,下一瞬,他的領子就被一股大力狠狠揪下,接着一聲巨響就炸開在耳邊。
泷澤雪繪一拳揍了上去。
……
飯局散場的時候,是渡邊介讓司機送他們回來的。
他一路上都似乎有着說不完的話,卻決口不提二十分鐘前自己兒子流着鼻血被拉進醫院的事,泷澤雪繪聽他們聊起很久之前的過往,會長說她剛上大學的時候就像一隻難以馴化的野狗,從不主動搭話,也不讨好任何人,隻有在遇到自己感興趣的事情時才會表現出超乎常人的執着。
她沉默地聽着,偶爾被點到名也隻是低低的應一句。
窗子開着一條縫,可夜風還是像洪水一樣從外面湧進來,她一隻胳膊撐在車窗上,微微發疼的指節抵着下唇,她剛剛下手沒了輕重,手指又麻又痛,照着渡邊慎打上去的時候一直緩到現在都有些力不從心。
連她都無法理解自己為什麼腦子一熱突然就沖上去了,可看着面前痛到半跪在地上的男人,看着粘稠的液體從他的指縫一滴一滴砸在亮到足夠倒映出人影的大理石地闆上時,她突然萌生出一種解氣又解恨的快感——直到聽見尖叫的瞬間意外撞入渡邊太太驚恐的眼神裡。
那複雜至極的神情,無疑讓她心裡狠狠震顫起來。
後來汽車停在了朝日奈棗的公寓樓下,渡邊介以還有事要單獨和泷澤雪繪談的名義讓他先上去,但朝日奈棗并不放心,最後還是看她點頭示意後才勉強同意,輕聲道:“我在樓上等你,要是又讓你覺得不舒服的地方,随時打電話聯系我。”
不舒服?
她垂下眸笑了一下,回憶着自己最近幾日的所作所為來理解會長此時的心境——可畢竟是自己的兒子被狠狠揍了一拳,他怎麼還能心如止水的和她說話?
等朝日奈棗走後,樓門緊緊關上了。
街道安靜得要命。
渡邊介深邃的眼睛裡藏着看不懂的情緒,有些複雜,更有着無奈,他仰頭看看并沒有幾顆星星的天空,僵持了很久才緩聲道,“這件事就翻篇吧,怎麼樣。”
泷澤雪繪卻沉默。
半晌才啞聲開口,“就這樣,沒了麼?”
“我自然還有其他的打算。”渡邊介帶着血絲的眸掃了亮起燈的公寓一眼,繼續道,“作為補償,我給你們兩個都放個長假,朝日奈需要好好養傷,你和阿慎的關系也需要時間緩和一下。”
泷澤雪繪的雙眸驟然瞪大,不敢回答,也不敢亂想。
見她一言不發,渡邊介便兀自下了決定,“我帶了你這麼長時間早就摸清了你是什麼性格,絕不會因為一點小事就将理智抛到腦後,阿慎他從小嘴上不饒人,也的确需要為口不擇言付出一些代價……我不會因為這麼一點小事輕易放棄了你的位置。雪繪,等你休息夠了,再回來繼續幫我。”
這個要強的女孩子是他一手帶起來的,既然看準了,就不會放。
“還有這個你也拿着吧。”他掏了掏口袋,将一張事先準備好的支票塞到了她的手裡,在感受到她不甚願意的反抗後才解釋道,“錢不多,你别有心裡壓力,朝日奈他人挺不錯的,要是以後要登門拜訪的話你記得買些禮物帶過去,他母親畢竟是大公司出來的,基本的禮數也得到位。”
重重拍了拍她的肩,男人眼角眉梢透出幾分欣慰,“要是她對你的出身不滿意就讓她來找我,老師出面親自給你擔保,不怕他們看不起……”
聽着他铿锵有力的話,泷澤雪繪的腦袋慢慢垂了下去。
她的眼角有些發熱,不知是從那裡升起的溫度,讓她整張臉都燒的滾燙,在渡邊介的面前第一次有種手足無措的感覺。
——以前就算真的做錯事,因為一意孤行賠了他看重的項目,她也敢盯着渡邊介的眼睛跟他對峙、解釋,絕不服軟。可現在,她突然就慌亂地發現自己連直視的勇氣都沒了,或許真的是因為有了無法言說的事情,發生過一次就覺得無可面對,尤其是在面對關心她的師長時候,良心無疑會變成最大的煎熬。
…………
半夜十點,門鈴被摁響。
朝日奈棗正提着貓糧将‘椿’和‘梓’的小碗裝滿,一身白綠相間的家居服讓他整個人看上去柔軟不少,門鈴聲響起的時候他動作立即一停,走過去,将門推開。
泷澤雪繪半倚着過道的牆壁,安靜到沒多餘表達。
朝日奈棗将門完全推開,故意忽視了她手中提的一大堆東西,說道:“好慢。”
泷澤雪繪仰着頭盯了他一會。
靜谧的空氣,沉澱出一種莫名暖呼呼的味道,從心裡散發到身體。
她忽然就抿唇笑了起來,晃了晃手裡新買的食材,“宵夜時間。”
剛剛吃飯的時候,他們都各懷心思顧着應付會長時不時抛過來的問題,根本就沒好好吃幾口。
房間裡的暖,是與外面截然不同的兩種。她将東西放在玄關上,矮身換鞋,那兩個大袋子卻已經被朝日奈棗拎了起來,她擔心把裡面的兩盒雞蛋壓碎連忙追了上去,跟在他身後朝廚房走。
食材攤開放到桌上,才發現她又亂七八糟買了不少,蘑菇、蘆筍、牛肉、排骨……看起來像是想把超市裡的所有種類都買一點回來。
“想吃什麼快說,我好幫你做。”
“……你做?”朝日奈棗不确定的問道。
“誰讓送佛送到西,你最好珍惜這次機會,等傷好了就不會有這麼好的待遇了。”泷澤雪繪聳聳肩,轉頭又在一顆黃澄澄的橙子上敲了敲,催促道,“快說你要吃什麼,難不成你不餓嗎?不吃宵夜的話我就回去了。”
朝日奈棗一愣,立刻抓住了她:“牛肉湯,會做麼?”
泷澤雪繪用鼻子輕輕哼了一聲,“我盡量。”
說罷,她又擡手看了眼時間,舉起那塊被保鮮膜包裹着的鮮紅牛肉催促道,“你還需要換藥的吧,這裡不用你操心,趕快去。”
朝日奈棗不明不白地被攆進浴室,擰開花灑的時候,廚房裡也傳來了噼裡啪啦的響動。冰箱旁,泷澤雪繪頭痛欲裂,卻還是把心事都抛開,把牛肉放在案闆上慢慢開始切。
等房子主人洗完澡滿身清爽地出來時,廚房裡也已經有了冒泡的聲音。他擦着頭發往那邊走,隐約看到泷澤雪繪正拿着什麼東西研究,另一手端着一盤切好的生牛肉,專心緻志到連鍋裡的水開了都不知道。
他忍不住往她手上花裡胡哨的小冊子瞟了一眼,不由得撲哧一聲笑道,“你原來不會做飯的嗎?”
“誰說我不會?”泷澤雪繪皺着眉,斜斜一眼瞪了過去。
“拿着菜譜研究是會做飯的人幹出來的事?”
她動作一停,立刻把菜譜放到桌子上,理直氣壯替自己辯解,“我隻是會做的種類太少,誰讓你正好問到了我的盲點上,你真以為我什麼都會嗎。”
——她的做飯水平隻停留在沒什麼技術水平的意大利快餐,咖喱飯,還有朝日奈右京教她的味增湯上面。但是很明顯,這些都不适合骨頭痊愈期的病人吃。
說完這句話,她又繼續跟着教程一闆一眼的學了起來,把配菜和調料放進鍋裡攪和均勻,等水開的功夫走去一邊,再切一把綠葉菜拌成沙拉吃。
朝日奈棗靠在門邊,看着她略顯僵硬的動作半晌,不由得發問,“日升公寓裡不是你在做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