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青整晚都守着火候,直至過五更,天邊魚肚泛白,晨曦初曉,木門被人踹開。
“大理寺查封楚家家産,藥鋪充公!”搜查隊的捕快厲喝。
她不慌不亂站起身,回道:“大人,這藥鋪已經不是楚家的了。”
為首的捕快眉目凝重,看了看手上的公文,質問:“這公書上明明白白寫着這個是楚家地皮,怎麼不是楚家的了?”
竹青轉身回屋,将昨日改好的地契拿出來,遞上去:“大人您瞧,這地契上寫的可不是楚。”
捕快看向地契落款處的“竹青”二字,确實不姓楚,擡眸問面前女子:“這竹青是誰?”
竹青欠身:“正是民女。”
捕快目光如刺,追問道:“為何這地契與公書不一緻?”
竹青回道:“民女昨日才從楚家手裡買下了這個藥鋪,事務繁忙,想着今日得閑了就去登記換名的。”
為首之人将地契送回她手上,盯着竹青,下令撤兵:“走!”
捕快走後,竹青将落在地上的門闩拾起,重新插上,坐回銅鍋前,想起昨日大門獄卒說的話,心中止不住亂想。
“诏獄乃是關押皇帝欽點案件要犯,大多都是犯了欺君叛國的大罪。”
今日早上就來搜刮家産,便是坐實了楚家的罪聲。
老爺行事磊落,一生清明,自己也是自幼就伴在小姐身邊,小姐待人真誠,愛憎分明。
如今卻落得個叛賊的罵名。
她不信。
竹青自己想不明白,打算等小姐醒後再問她今後該如何。
木門之外,百姓分為兩派,各執己見,争議聲不絕于耳,一方說楚家原來在這長安城裡做戲給大家看,一個商人哪有什麼善心,死後去見閻王說不定還帶個面具呢,另一方實打實受過楚家接濟的就開始為他們開脫,說定是哪裡出了問題,說不定是誤會呢。
“誤會?”前些日子被教訓的那個老姨尖牙利嘴回道,“你是說這大理寺審的有問題,這大理寺判官判的不對?那你去敲那青天鼓,替楚家申冤去。”
此話一出,後者頓時啞口,默不作聲。
不出所料,城東的蕭長庭一出将軍府就聽見了議論聲,來了興趣,挑了個早點攤,問賣包子的大媽:“大娘,你們在說什麼啊?”
“小将軍還不知道呢?”
蕭長庭嘴裡叼着包子,搖頭時包子也跟着晃動。
大媽說道:“前幾日城中挨燒的楚商老爺原來是個叛國賊。”
“啊?”驚得蕭長庭嘴裡的包子落地。
大媽繼續說:“今早上衙門的人就來查封楚家家産了,布告欄上也貼了告示,而且啊...”
蕭長庭心中好奇,止不住追問:“而且什麼?”
大媽故意跟他買關子:“小将軍再在我這兒買個包子,我就告訴你,這個消息你在别家聽不到。”
他二話不說就掏了銀子,大媽接過銀子,伸手示意他湊過來,在他耳邊說:“我兒子在大理寺當差,聽他說昨夜那楚家丫頭就死在牢裡被扔到西郊荒山去了。”
“啊?”蕭長庭聞言驚呼。
大媽語氣堅定:“保真。”
他腦子一嗡,連包子都沒拿,翻身上馬往城中鎮北王府趕去。
王府看門小厮見是蕭長庭來了,樂聲樂氣打招呼:“小将軍早。”
蕭長庭喘着氣問道:“銜星可在府裡?”
小厮搖頭問道:“少爺一早就走了。”
蕭長庭又馬不停蹄趕到百騎司,一進去逮住一個人就問:“銜星來這兒了嗎?”
“司主現在正在政房。”
蕭長庭邊推開政房的門,邊喊:“謝銜星,你知不知道...”
謝銜星眉目緊皺,打斷蕭長庭說話:“我知道。”
蕭長庭見謝銜星面上如無事人一般,回問:“你知道什麼?”
謝銜星抿嘴,擺明了不想繼續談。
蕭長庭見他這副摸樣,繼續說道:“謝銜星你有沒有聽見我說話?”
“聽見了,”謝銜星目光依舊落在新收的情報上,“無非是楚家那回事。”
“你是如何想的?”蕭長庭想知道謝銜星是如何想的。
“楚家是叛賊,楚玥被抓,因心疾死于牢中,就此。”謝銜星語氣冷淡,說出來的話也冷冰冰。
“你怎麼知道楚玥死了?”大娘明明跟他說是獨家情報來着。
“我昨夜去了一趟大理寺,親耳聽到的。”謝銜星這時才擡頭,反問:“你是如何知道的?”
蕭長庭如實回道:“将軍府門口賣包子的大娘告訴我的,她說她兒子在大理寺當差,昨夜還是她兒子把屍體搬到西郊荒山的。”
西郊荒山...想到她一個女子躺在荒山死人堆上,好不容易壓下去的情感又如青苔般攀上他的心頭,他斂眸不言。
“這楚家,真是叛國賊啊?”蕭長庭試探問出口,他心中對這個罪名半信半疑的,“是你說楚家大火是有人故意縱的,那這罪名怕不是也是被人故意安上去的?”
根據昨夜在大理寺聽到的談話,謝銜星心中确信這罪名定是有意陷害,但他手上還沒有證據,回了他三個字:“我在查。”
蕭長庭見他眼下青黑,歎了口氣:“對她,你有何想法?”
“沒什麼想法。”
他又歎一口氣:“唉,口是心非者,歸為孽,不直面其心者,淪為障。”
二者兼備,合為孽障。
謝銜星聽出他在罵自己,隻是現在沒心情回,“若是閑的沒事,就出去訓兵,在我這裡磨嘴皮沒什麼用。”
“謝銜星,你何時變得如此薄情?我與她就見過幾次也忍不住心生惋惜,你當真一點想法沒有?”
正是因為弄不清楚心中的情感,所以他才煩悶的一晚上沒睡着,被蕭長庭一問,又覺得心燥,“沒有。”
“謝銜星,若我現在說她是個喪門星,她就該死,你會怎麼想?”蕭長庭決定以身試陷。
此招雖險,但好在效果顯著。
“夠了!”謝銜星壓着怒音。
那夜大火,雲掩月,火熏眸,他清晰地記得她無助的身影與啞音的哭喊。
他就是聽見有人說她不好心裡就莫名不爽。
蕭長庭見他是這般反應,也與猜想中的大差不差,現在點破倒是也徒增哀傷,“如今月墜花折,我說再多也無用。你…你盡早忘了她吧。”
他該講的也都講了,從政房出去後,又為自己兄弟情窦初開卻半途夭折好生傷心了一會。
今日藥鋪并未開張,竹青一直在藥鋪裡看着銅鍋,手中拿着竹棍不停的攪拌,等漏刻被翻轉了十六下,竹青立刻将火源吹滅,待鍋裡冷了不少,拿來水葫蘆,小心地将藥湯灌進去,收拾完一切後,也已黑天了。
竹青小心打開門闩,探出腦袋四處看了看,見沒人盯着藥鋪,關了門就往西郊趕去。
竹青記路,上山的途中還不忘折幾個粗壯圓滑的樹幹帶在身上,等自己又聞見那股屍腥味就知道要到了,加快了步子走到昨天安置小姐的草叢堆裡。
她現在一心隻惦記着将小姐救活,絲毫沒發現跟在後面的謝銜星。
謝銜星是在剛到山腳的時候看見的竹青,他思來想去還是想來尋一尋屍體,至少讓她入土,見她步子匆匆以為她也是來找楚玥的,默默跟了上去,可這一路上,他發現竹青不僅到處張望,還折了不少樹幹,心中起疑。
竹青繞過死人堆後,繼續向上走,停在了一片草叢間,他也悄悄繞過去走到她背後,低頭一瞬,便看見了躺在地上的楚玥。
月色昏沉,他隻看得清她蒼白如紙的臉。
見竹青将枝幹放在一邊,從腰間解下水葫蘆,胳膊伸到楚玥頸下将她扶起,他心中越發地疑惑。
竹青一手将水葫蘆遞到楚玥嘴邊,一手掐住她左手虎口,可她唇齒緊閉,水葫蘆中的水倒多少出來就漏了多少。
竹青沒料過這種情況,急地晃了晃她的身子,嗓子都染上哭腔:“小姐。”
謝銜星此刻從草叢中出來,走上前問道:“你在做什麼?”
聞身,竹青身子頓時怔住,心跳得極快,一頓一頓地擡頭看向聲音主人,發現來人是世子,又将小姐護在懷裡,眼中滿是警惕之意。
謝銜星心中已有幾分猜測,蹲下身子,耐心地說:“我從未想要加害你們小姐。”
竹青反問:“世子為何會出現在這?”
“來給你們小姐送終。”謝銜星坦誠道。
竹青看着面前之人,卻仍放不下心,小姐并未說過可以相信世子。
謝銜星道出心中疑惑,“楚玥她...”
竹青搶話:“小姐已經死了。”
“那你現在是在做什麼?”謝銜星也不着急。
竹青斂下眼眸,他小心試探,“楚玥她還活着,對嗎?”
二人僵持不下,最後實在沒辦法,謝銜星隻能威脅,“此事你告訴我,便隻有我們三人知,若是你不說,我便即刻下山告訴大理寺。”說着,便裝作起身就要下山。
竹青着急喊住他:“世子說話可算數?”
謝銜星指天言誓,“說話算數。”
竹青松口:“小姐已經死了,但有法子能救活。”
“什麼法子?”
竹青舉起水葫蘆,哽咽說着:“小姐說灌入這湯藥,同時掐虎口就能醒,可是現在這湯藥根本灌不入嘴。”
謝銜星拿過水葫蘆,将楚玥接過,擁在自己臂彎中,才發現這副身子冷的可怕,身子上也是布滿了歪七扭八的鞭痕,鎖骨處被玄鐵磨出血痕,同竹青說:“我來灌藥,你去掐虎口。”
他一隻手捏住楚玥的嘴角,将藥湯灌進去,可毫無意外,全都順着嘴角撒了出來。
謝銜星看着灑出的湯汁眉頭緊蹙,内心糾結,随後低聲訴罪:“失禮了。”
接着含了一口水葫蘆中的藥湯,藥湯因加了槐花蜜味道甘甜,掌心微微隆起輕輕托着她臉頰,俯身以唇相對,他輕輕撩開唇瓣渡氣,舌尖探出作橋,遞出藥湯,眼睛一直在觀察她的反應。
感受到她喉間輕動,他直起腰,輕晃她身子,低音喊了幾聲:“楚玥。”
兩人嘴唇上都粘了湯汁,顯得格外水潤。
她五官輕皺,不一會兒猛地咳嗽起來,謝銜星将她擁的更緊了些,心中止不住的欣喜,竹青此刻眉頭也舒展開來,面露喜色。
“冷...”楚玥呢喃,聞言,他立馬就解開自己的外袍,裹在她身上。
楚玥緩緩掀開沉重的眼皮,身子卻仍舊動不了,面前兩人重影逐漸消散,她先是看見謝銜星,下意識想要掙脫,卻被他摟得更緊了。
謝銜星輕聲同她說:“你傷得嚴重,不要亂動。”
她現在沒力氣回話,更沒力氣掙脫,目光落向竹青。
謝銜星繼續道:“她沒跟我說,是我自己跟上來的,本想着來找你屍體,碰巧被我撞見了。”
竹青跟着他說道:“小姐...”
楚玥嘴角扯出一個弧度,用盡全身力氣輕輕晃了晃腦袋,想告訴竹青沒關系,竹青自是懂得她的意思。
他說道:“你身上的傷已經有部分化膿,要盡快處理,府裡有我從軍的藥箱,你先随我回府。”擡頭同竹青說:“你這陣子照常經營藥鋪,就當作你家小姐已經死了。”
楚玥壓眉瞪着他,似是不滿這個決定,他也不躲就這麼看着,最後她無奈偏過頭去。
謝銜星哄着懷裡的人:“藥鋪在市井小巷裡,來來往往人這麼多,要是有人多心發現了怎麼辦?你以為那些老狐狸這麼輕松就能放過你,但他們現在再怎麼膽大也不敢将心思動到王府上來。”
楚玥細細想了想,的确如此,現在就算回了藥鋪也容易被人發現,況且她也不知道服了這眠霜丸醒來後,身子竟動彈不得,他說的辦法,還算穩妥,不情願地點了點頭。
謝銜星淺笑,抱着她站起身,将她整個人從橫抱轉成趴肩抱,單臂穩穩托着她的上半身,一隻手調整外袍,将她身子整個蓋住,而後掌心覆在後腦勺,護着她的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