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上又多了三個字,正是他的姓名,字迹挺立在謝懷靈的名字旁:
蘇夢枕。
鮮少有男人會用這樣的名字,字裡行間流瀉着幾分迷夢一樣的凄哀,浮生一夢,天地一枕,遺憾之意先于美好的祝願出現,似乎是人生必有其缺,難以圓滿。但這又是個與他極其相襯的名字,瞥見他的孤寒,他的一身病骨,便也知萬事如空,生為懸絲。
他再寫:此地名為金風細雨樓。
作為地名來說,這是個挺有水準的名字,冷峭地道來他的無上權柄,卻不是個尋常的地名。謝懷靈記得清楚,這樓裡進進出出的那些人,個個眼神銳利,腳步無聲,行走間帶着一股子收斂的銳氣,連端藥的侍女也身手不凡,再附上金風細雨樓的名号,江湖氣已然是呼之欲出。
不待她多想,蘇夢枕還在接着寫。他起筆翩翩:三日前,中秋滿月,姑娘從天而墜跌入樓中泉池,此事姑娘可有頭緒?
謝懷靈不情不願地捏回被她搓磨到炸毛了的毛筆,拖着墨汁在他冷峭的字下蜿蜒出一行:從天而降?那我還挺厲害的。
言下之意就是她自己也毫無頭緒,配上她醜得理直氣壯的字,事雖關己照樣也能高高挂起。蘇夢枕看看她,也不知她的漠不關心從何而來,他繼續寫下去,一到寫字的時候便百般煎熬的謝懷靈橫放了筆,在蘇夢枕眼前咕噜噜地滾動它。
如若不知,蘇某再問姑娘是何方人氏?
這話有意思,既然說了我從天而降,那自然不是此地人士。不是此地,多問也無用吧。
她端得是油鹽不進,寫完還有閑心從筆上戳到硯台上,幾滴墨汁飛出來染上她的指尖,如是玷污了美玉。她這才有了些别的動作,從身上摸出來一方手帕,慢條斯理地擦,帕子也多半是在侍女手中要過來的,金風細雨樓的紋樣還繡在上面。
蘇夢枕的視線擱在她臉上,再看瞧不出東西來,沒有再追問:
蘇某會遣人授姑娘以當朝官話,再告之以大宋之況。
大宋?
謝懷靈擦手指的動作好似在大宋二字揮就之時有所停頓,一副清明上河圖婉轉地出現在她眼前,燈火彼此呢喃的市井、萬世彌新留香的詩詞、立心立民的文人影……再被名為靖康恥的火焰一把燒盡,什麼也不剩下。她忽然想去眺望遠處,也許能看到張擇端畫上的某一隻船,又抑或者是隻會在曆史書上與她不期而遇的人,然而她實在是滴水不漏,還能先按下思緒對着蘇夢枕點了點頭。
得到她的态度,蘇夢枕在心中盤算了一番,斟酌起了合适的人選。往下就再沒有什麼好寫的了,他将筆擱回筆架,直起腰來将要拂袖離去。
衣擺拂過案面時被拽住,謝懷靈敲敲宣紙的空白處,再伸出手指一指他,顯然是她還有要寫的東西。蘇夢枕動作一頓,灰冷的眸子迎上她的筆畫,無聲地等待。
謝懷靈在“大宋”的下方畫字,這次的字寫得更多,湊在一起的觀感已是堪比墨水糊成一團了。蘇夢枕逐字逐句,認的速度比謝懷靈畫的速度還慢,認到最後他擡去一眼,房内什麼聲音都消失了,浮動的墨香裡是謝懷靈若有所思的神情:
我在這裡待了三天,趴在窗戶邊上也看了金風細雨樓兩天。短短兩天裡,我至少遠遠見過了上百張不同的面孔,上百個來去匆匆的人。
而在這天下能掌管數百數千号人,居于如此輝煌樓閣上的,自然更是人中龍鳳。而凡是人中龍鳳又登高望遠一掌大權之人……蘇樓主,你要在我身上得到什麼,是可以直說的。
畢竟我從天而墜,一無所依,是吧?
她将關鍵寫得很直白,像是一把剛開刃的刀,敏銳地捅穿了某層紙。
蘇夢枕沒有去拿筆,也沒有多餘的動作,他身上一絲波瀾也沒有,别過臉,在這個日頭燒向煙霞的時刻捂着嘴低聲地咳嗽。沉悶的咳嗽聲中,謝懷靈得不到答案。
他有他的深謀遠慮,咳聲漸歇,他取過謝懷靈寫過字的那張紙,提筆依舊平穩,仿佛她的驚人一問從未發生:
我會再來。
寫完,蘇夢枕一刻也不多留,謝懷靈的反應也不看,徑直走向門外,瘦削依舊的背影很快便融入了門外長廊的陰影之中,消失不見。
木案上隻留下一張墨迹未幹的宣紙,一室的清寒,和一個往後一倒重新栽回床上,打了個哈欠的謝懷靈。
她似乎是想了什麼,但也不重要,腦子轉了一圈,忽而又彈射起步坐了起來,把差點壓住的髒污一角推遠,重新躺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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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說,男人在冷暴力上真是天生就有建樹。
後面連着一兩天,謝懷靈連根蘇夢枕的頭發絲都沒見到,她又不知道蘇夢枕三個字怎麼念,嘗試對侍女比畫,又迅速敗給了侍女們的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