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聽起來麻煩,做起來卻委實不算太難。
城南的亂象是觸手可及的,是露出了導火線的,是隻需要她一把火,就可以抱臂旁觀,坐收漁利的。
蘇夢枕派給謝懷靈的暗衛也曾是武林一把好手,得了她不明不白的吩咐也不多嘴,像一滴水一般沒進了“泥鳅窩”正對面的米鋪中。挂着“豐年米鋪”招牌的米鋪,常年做着欺行霸市的勾當,掌櫃的頤指氣使,對着苦力指手畫腳怎麼也不願意多給工錢。
若是說明日裡也就算了,勢單力薄的苦力們隻能忍着被他欺壓,可是這回多出來了個面生的家夥,說着掌櫃的克扣了他的工錢,便一點氣也不願意再受,一拳揍飯了掌櫃的那張黃鼠狼似的的臉,揍得他頭暈腦花,鼻血橫流。場面霎時間一片混亂,其餘的苦力見終于有人出頭,也紛紛鬧了起來,他們也是命苦的人,要不是為了錢誰要受這樣的氣,搶了工錢就跑,很快引來好事者圍觀。
争執迅速升級,不知誰又跟着這面生的家夥動了手,不止打了米鋪的夥計,也打了圍觀的街頭流氓,人群驚呼推搡,混亂如同瘟疫般蔓延開來。
“泥鳅窩”門口那幾個歪戴帽子的看門下人,正伸着脖子看隔壁的熱鬧,臉上還挂着幸災樂禍的笑,冷不防幾個驚慌失措的路人被洶湧的人潮推搡着撞了過來,口中還喊着“打死人了快跑啊”,混亂中拳頭、腳影雨點一般地招呼在他們身上。泥鳅窩的門被撞開,裡面的人還沒反應過來,外面的亂流就裹挾着叫罵和煙塵湧了進來,頃刻間将這個小堂口攪成了一鍋爛粥。
李三那尖利的叱罵聲被淹沒在鼎沸的人聲中。他氣急敗壞地指派手下出去彈壓鬧事者,注意力完全被門口的騷亂吸引。
就在這團混亂達到頂峰時,“泥鳅窩”後院堆放雜物和柴薪的角落,一縷青煙悄然升起,随即化作貪婪跳躍的火舌,舔舐上幹燥的木料和茅草。濃煙滾滾,刺鼻的氣味混雜着前院的喧嚣,又讓李三察覺到了後院的不對勁。
“走水了!後院走水了!快救火!”
整個“泥鳅窩”恨不得炸到天上去。前有暴民沖擊,後有烈焰焚燒,李三和他那些烏合之衆的手下顧此失彼,亂作一團,哪還顧得上關在柴房裡的阿牛和剛擄來、堵着嘴捆在裡間的朱七七?
趁此機會,離開米鋪深藏功名的暗衛悄無聲息地潛入柴房,一刀劈開阿牛身上的繩索。阿牛是個憨厚的漢子,雖驚魂未定,但眼神堅毅,立刻跟着他。另一邊的沈浪則如狸貓般閃入裡間,解開朱七七的束縛,扯掉她嘴裡的破布。
朱七七甫一得救,驚懼、委屈和後怕變成了決堤的洪水洶湧而出。她一眼看到救下她的沈浪,淚水模糊了視線,不管不顧地一頭撲進他懷裡死死抱住,身體還在止不住地發抖,嗚咽着:“沈浪,吓死我了,我以為……我以為……”
沈浪身體微僵,感受到懷中人真實的恐懼和依賴,先前被謝懷靈點破的愧疚感更深,又見她花容失色,在雪夜救下他的美人如今在他懷中淚水漣漣,縱使郎心如鐵也不禁憐愛之意一發不可收拾。沈浪輕輕拍着朱七七的後背,低聲去安撫她:“沒事了,七七,沒事了,我在,謝姑娘也在。”
朱七七在他懷裡哭了一會兒,稍稍平複,才想起什麼,猛地擡頭淚眼婆娑地尋找,看到一旁并沒有靠近的謝懷靈。朱七七的眼淚又湧了出來,她松開沈浪,又撲向謝懷靈,同樣是緊緊抱住,把滿是淚水和灰塵的臉埋在她素淨的衣襟上。
“懷靈!嗚嗚嗚……還好你也來了!” 朱七七抽抽噎噎,語無倫次。
“知道怕了就少闖禍,沒誰有工夫天天跟在你後面收拾爛攤子。”要謝懷靈說軟話還是太難為她了,批鬥起朱七七也是半點不含糊,“再這麼下去别提讓别人把你當成個人物了,先活成了塊招禍活招牌。”
她被朱七七撞得微微後仰,瞧着這姑娘蹭了她一身的灰塵和淚漬,手懸在空中,最後還是沒有回抱朱七七,“哎呦喂,謝謝了嘞,我這衣服可算是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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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汾陽幾乎是飛撲到朱七七面前的。當看到家中的寶貝妻妹雖然發髻散亂、眼睛紅腫,但全須全尾、活蹦亂跳地站在那裡,這位“陸上陶朱”才感覺自己的魂魄重新歸了位。他一把将朱七七摟進懷裡:“小祖宗呀,你可吓死姐夫了!告訴姐夫都發生了什麼?”
朱七七又委屈地在姐夫懷裡複述了一遍,對家裡人說話總是會更容易掉眼淚的,嬌生慣養的她知道家裡人有多心疼自己,哭哭啼啼地控訴。
範汾陽聽得怒火中燒,但更多的是一種劫後餘生的慶幸和無力感。他安撫好朱七七,轉向一旁的沈浪,鄭重其事地深深一揖:“沈少俠,大恩不言謝。此番若非少俠仗義出手,舍妹危矣,範某感激不盡,朱家銘記于心!”
沈浪連忙還禮:“範莊主言重了,分内之事。”
範汾陽的目光掃過,沒看到謝懷靈的身影,隻看到沈浪和驚魂未定的阿牛。他心中了然,那位表小姐怕是功成身退,懶得應付這場面了。他轉向一直沉默伫立在一旁的楊無邪,語氣裡是下定決心的果決:“楊總管,請轉告蘇樓主,方才所議之事,朱家應了。一切條件,就按蘇樓主的意思辦,稍後便請蘇樓主移步,簽署契約。範某再在這裡,向表小姐道謝,表小姐高風亮節、俠膽義腸,莫敢忘也。”
塵埃落定。在朱七七遇險又被金風細雨樓的人救回這個無可辯駁的事實面前,在蘇夢枕抛出的那些足以讓朱家身敗名裂的證據面前,範汾陽知道,自己,或者說朱家,已無任何退路和讨價還價的餘地。接受金風細雨樓的條件,是唯一也是最好的選擇。
拉扯了近一個月的合作落下尾聲,象征着聚财樓龐大财富和“活财神”未來在汴京部分命脈的文書,還是到了蘇夢枕的手上。木盒一蓋,放進金風細雨樓的架上,有多少有驚無險都不必再提。
也許有一件事例外——蘇夢枕看着離去的範汾陽與朱七七,忽然開口:“拿下花無錯。”
“是。”楊無邪應聲。
在他去辦此事前,蘇夢枕又道:“謝姑娘呢?”
楊無邪回答道:“回樓主,表小姐與沈少俠救出七小姐後,便先行回來了。此刻應在黃樓看風景。”
蘇夢枕起身,為自己披上了他的玄色大氅,最後吩咐:“今日再有急事來黃樓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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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樓頂層,憑欄處。
暮色四合,将汴京城塗抹成一望無際的、昏沉的灰藍。遠處的宮阙輪廓模糊,近處的汴河濁流嗚咽,金風細雨樓自身的飛檐鬥拱在暮霭中投下暗影,與城市另一端那座同樣沉默的龐然大物隔空對峙。
謝懷靈倚着冰涼的雕花木欄,半個身子都探了出去,她換了一身更素的衣物,已是一點花紋都不再有,被晚風吹得獵獵作響像是漫卷詩書。她好像在看風景,又好像什麼都沒看,虛空中也許有什麼,但又大概是什麼也沒有。長發被風吹亂,幾縷拂過眼下殷紅的痣,她單薄的身影在暮色和樓宇的陰影裡,渺小得像一片随時會被風吹走的羽毛,與這沉暮融為一體。
腳步聲自身後傳來,随後是如影随形的苦味。
謝懷靈沒有回頭。
蘇夢枕走到她身側,同樣憑欄而立。兩個人誰都未看向彼此,不知目光是否有在空中彙聚。
“來找我做什麼?”這一回是她先問了。
用來僞裝的口音消失得是一幹二淨,她也是不與他周旋了,又可能是故事走到這一步,這一點接不接着騙他都不重要。
蘇夢枕有微小的驚訝,但他也不多說:“花謝了,總覺得該來見你一趟。”
“那就随便聊聊吧。”謝懷靈說。
又能聊什麼,說白了他對她一無所知,她究竟從何而來,懷揣着哪樣的心思,他不比這世上的任何一個人知道的多。蘇夢枕也靠着欄杆,咳嗽了兩聲,肺腑裡的絞痛一陣一陣的,世事總是不關照他,在勝利後第一個拜訪他的永遠都是病魔。
天很遠,萬物都在千裡之外。仿佛是所有東西都燃燒殆盡了,虛無得空落落,霞色遠山金明滅,他抹去了咳出來的血,把腥味掐在手心的帕子上,依稀間感受到落日的餘溫。在沒有遮擋的樓頂,天下最後的餘光還是留在他們身上,但也不過是個很尋常的黃昏,他很尋常的忍耐。
蘇夢枕問她,說:“今日是你的安排嗎?”
“完全不是。”謝懷靈聽完都想死了,對着空中張開五指,把夕陽擱在指縫間,“就算我明天要幹大逆不道的事,也要先睡到正午。”
“一日之計在于晨。”
“假的,聽不懂,歪理,鬼話。”她四連否定。
紅珊瑚似的夕陽照得她沒有血色的肌膚也暖調起來,泛起朦胧的色彩,她又把五指收攏,就好像把太陽抓住了。
風又起,卷起幾片枯葉,蘇夢枕再問:“為何要提醒我花無錯的事?”
謝懷靈沒有回答,把問題給他扔回來:“那你呢?為什麼非要談下和‘活财神’的生意?為什麼非赢六分半堂不可?”